前言：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八月，明世宗朱厚熜接到讣报，83岁的老驸马蔡震去世。朝廷罕见地追封一位驸马为太保，并赐“康僖”作为谥号。据明代谥法温良好乐曰康，小心恭慎曰僖，算是一个美谥。
康僖：（武臣）驸马都尉、赠太保蔡震、崇信伯费栻（俱嘉靖）。右俱温良好乐，小心恭慎。—《弇山堂别集卷七十二·谥法三》
自太祖、太宗之后，明朝的驸马就走向了平民化，总体来说，他们对于朝政的贡献度和存在感是很低的。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蔡震死后会给他如此之高的礼遇呢？因为他年纪大？显然不是。这位蔡驸马二十五年前对着大太监刘瑾的一句怒吼，奠定了他今日追封师保，得享美谥的基础。
“大明战神”朱祁镇的三女婿
据蔡震之父蔡诚的墓志铭可知，蔡家祖籍凤阳府定远县。永乐年间，蔡震的曾祖父蔡思中跟着朱棣一起迁往北京。蔡家门风很好，“以积善闻”，而且基因不错。高祖父蔡茂和曾祖父蔡思中都寿至86岁，祖父蔡景瑞也以75岁高龄去世。因此在成化二年（公元1466年），蔡震被选为英宗第三女淳安公主的驸马。至于蔡诚，也从锦衣卫军士一举升为东城兵马副指挥。
丙申，授皇第二妹淳安长公主册。命锦衣卫军士蔡诚子震为驸马都尉，锡以诰。是日，长公主下嫁于震。—《明宪宗实录卷三十四》
明代中期以后，驸马的工作是比较清闲的，每年最重要的任务是在各大节日前往天寿山祭祀历代先帝陵寝。那么和别的驸马比，蔡震的经历又有哪些不同呢？
错失父丧
除了祭祀陵寝，驸马还有一个肥差，就是到全国各地去册封宗室。成化七年（公元1471年）二月，蔡震奉旨和吏科给事中梁镛一起作为正副使离京外出。据《实录》的推算，蔡驸马此行应该是前往广西，册封靖江庄简王朱佐敬（大都督朱文正曾孙）嫡长孙朱规裕为靖江王。
但是据蔡诚墓志，当时驸马去的地方是四川，则应是封蜀王朱申鈘（蜀献王朱椿曾孙）第三弟朱申凿为通江王，第四弟朱申锯为南川王。结果等蔡震返回京师，其父已经在四月十七日去世，没有等得及见儿子的最后一面。
公年四十二，以辛卯夏四月己未卒。卒時驸马方持节之四川册封诸王，不及见。既还，号踊几绝。奉公葬都城东北，其地曰西湖渠。丧祭尽礼，人又称其孝，曰蔡氏其弗匮矣乎。—《兵马副指挥蔡公传》
蔡家有尽孝的传统，蔡震的祖父蔡景瑞就曾经“刲股以愈父疾”，被人称作“孝子”。蔡诚本人“性好善”，在孝顺这方面和蔡景瑞几乎一模一样。在儿子成为驸马之后，蔡诚从来不因此骄横跋扈，反而时常告诫儿子：“祖考之荫，朝廷之恩，不可忘也”。
虽然蔡诚本人没有继承其家族长寿的基因，但依然把优良的家风传给了儿子。这恐怕也是日后在衮衮诸公默然无语之时，惟有蔡震敢于站出来指责刘瑾的重要原因。
收捕荆王
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八月二十二日，宪宗朱见深驾崩。九月初六日，皇太子朱祐樘登基称帝，是为孝宗。当然换一个皇帝对于蔡震来说，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的主要任务依然是祭祀陵寝。
然而大明小三百年的统治时间内，最不缺的就是作奸犯科的宗室。弘治五年（公元1492年）九月，孝宗接到了荆王府樊山王朱见澋的一封密疏，内容和其嫡兄荆王朱见潚有关。
首封荆王朱瞻堈，明仁宗朱高炽第六子，即英宗朱祁镇的六叔。封国先是在江西建昌，后改湖广蕲州。现任荆王朱见潚，则是朱瞻堈的嫡孙。仁宗是孝宗的高祖父，朱见潚和朱祐樘之间的血缘关系，已经有些疏远了。
但无论如何荆王毕竟是亲王，樊山王只是郡王。正常情况下如果樊山王有事上奏朝廷，需要通过荆王来转奏。现在朱见澋居然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单独上奏，其中一定有重大隐情。
事实确实如此，樊山王指控其兄“手刃同气，戕害骨肉”以及“盗卖官粮，强夺民女”，桩桩件件都是死罪。而当朝廷秘密调查之后，发现不但樊山王所言全都是事实，实际情况更是远比想象中更为恶劣。
孝宗勃然大怒，让太监白俊和驸马都尉蔡震一起前往蕲州抓捕荆王。朱见潚曾经每日与恶少一起练习驰射，说明他有谋逆之心，蔡驸马此行还是有相当的风险。当年十二月，荆王朱见潚被拘押至京，证明蔡震的任务完成得不错。我们记录一段在廷文武大臣对朱见潚的指控，看看这位荆王殿下的罪行有多触目惊心，乃至蔡震本次蕲州之行的风险有多巨大。
兹荆王罔遵宪典，大肆凶残。败度败礼之非日加，维藩维翰之功何在？拒先帝遗诏而匿哀主婚，不忠于上。憾母妃偏爱而非礼事葬，不孝于亲。手刃同气而乱其妃，戕害骨肉而夺其禄。信术士妄谈而窃怀觊觎之心，僭子午改府而略无避忌之意。收亡命之人为爪牙，保冒籍之人为心腹。盗卖系官钱粮不赀，强夺受聘子女甚众。因私恨而棰杀叔妾，惑风水而暴露父棺。肆意妄为，无所不至。纲常为之败坏，伦理几于绝灭，天理不容。—《明孝宗实录卷七十》
最终荆王被废为庶人，囚禁于皇宫西内，后来更因为事涉谋反而被赐死。
两护国丧
弘治十七年（公元1504年）三月初一日，孝宗皇帝的亲祖母：圣慈仁寿太皇太后周氏崩。周氏是宪宗朱见深的生母，但却只是英宗的贵妃而并非皇后。因此在她死后，关于她的谥号以及地位，在朝堂上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原本周氏的谥号是“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睿皇后”，简称孝肃睿皇后。而英宗真正的皇后钱氏早已去世，其谥号为“孝庄献穆弘惠显仁恭天钦圣睿皇后”，简称孝庄睿皇后。英宗睿皇帝和孝庄睿皇后已经合葬裕陵，神主都已升祔太庙。此时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提出太皇太后虽可与英宗合葬，但不可祔庙，且必须去掉帝谥（即谥号中的睿字），仍称太皇太后，别祀于宫中奉慈殿（位于奉先殿西侧）。孝宗接受了文官们的建议，将祖母谥号改为“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太皇太后”。周氏争了一辈子的皇后身份，终于还是成为了镜中花水中月。
四月十六日，孝肃太皇太后梓宫发引。英国公张懋总官军防护，驸马都尉蔡震则奉旨护丧。梓宫从皇宫出发运往裕陵，需要两天时间。沿途的一应祭祀事宜都需要护丧官来处置，责任非常重大。
甲辰，以孝肃太皇太后梓宫将赴葬山陵，遣驸马都尉蔡震护丧。赐之敕曰：“今奉孝肃太皇太后梓宫安厝裕陵。朕以嗣守宗社，祗循旧章。尔为国戚，礼宜护葬。凡山陵道途祭奠及一应丧事，皆以属尔。必钦必慎，用副朕意，故谕。”—《明孝宗实录卷二百十》
说到这儿可能有人会问，宪宗驾崩怎么不是蔡震护丧？当年朱见深去世之后，为其护丧的是重庆公主驸马周景。重庆公主是英宗长女，宪宗的亲姐姐。但是周景已经在弘治八年（公元1495年）去世，英宗的二女婿嘉善公主驸马王增也早在弘治元年（公元1489年）去世，而蔡震活得久，自然成为了“老艺术家”。护丧重任，舍他其谁？
太皇太后崩后仅仅过了一年，孝宗皇帝也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五月初七日龙驭上宾。孝宗的陵寝称为泰陵，而当年十月护丧的重任又一次落在了蔡震的头上。已经即位的武宗朱厚照同样也给了老驸马一道敕书，除了开头那句话，后面的内容和当年孝宗所给的敕书一模一样，读来令人心酸。
孝宗敕书开头：今奉孝肃太皇太后梓宫安厝裕陵。武宗敕书开头：今奉孝宗敬皇帝梓宫安厝泰陵。
怒斥刘瑾
孝宗在临终之前，曾经指定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作为顾命大臣。但是武宗在即位之后，很快就对三大臣试图干涉自己任何决定的行为感到不满。皇帝代表皇权，文官们代表相权，两者之间一向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而为了对抗相权，武宗还是祭出历代先帝行之有效的方法：任用宦官。朱厚照所打出的这张牌，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到了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先是分封在宁夏的宗室安化王朱寘鐇在四月份起兵谋反，武宗派太监张永率京军前去平叛。安化王之乱虽然平定，但舆论很快将战火引到了奉武宗之意锐意改革的刘瑾身上。八月十一日，张永押送朱寘鐇回京，随即指出宁夏之变完全为刘瑾所激。武宗为了平息反对势力的怒火，不得已将刘瑾下狱。
为了彻底让刘瑾不得翻身，六科给事中谢讷，十三道御史贺泰等人列奏了其十九条大罪。实际上其中的许多罪名，昭示了刘瑾为何会受到文官集团的痛恨。
比如第一条大罪：“丈量田地，克害军民”。由于官僚地主的侵吞，大明朝到底有多少土地成为了一笔烂账。刘瑾雷厉风行进行丈量，自然是得罪了大地主的代言人：文官集团。还有的罪名更是暴露了文官们的龌龊心思：
官员罚米动至数千，少亦不下数百，虽年远身故者不免。又各仓粮草有浥烂亏折者，械系历年巡抚都御史加倍责偿。罪十五。—《明武宗实录卷六十六》
官员为什么要罚米？因为做错了事甚至犯了罪，不罚的他们肉痛，官场风气能改善吗？此前大明官场有个陋习，一旦官员退休或者调任，他在任时候即使有所错误，朝廷也不会追究。但是刘瑾不吃这一套，他要追责，由此引起了官僚们的强烈反弹。这到底是刘太监的悲哀，还是读书人的悲哀？
但是文官们嘴上喊得凶，真的把刘瑾押在午门外让他们公开审讯之时，包括大学士李东阳、杨廷和，刑部尚书刘璟在内，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有人敢上去问话。真是怂啊！最终看不过眼的驸马都尉蔡震出面对刘瑾进行呵斥，这才挽回了局面。蔡驸马坦坦荡荡，从未依附过刘瑾，自身也没有任何小辫子握在别人手上，这才是真正的国之干城。
鞫之日，刑部尚书刘璟犹噤不敢声，瑾大言曰：“满朝公卿，皆出我门，谁敢问我者！”皆稍稍却。驸马都尉蔡震曰：“我国戚也。不出汝门，得问汝。”使人批瑾颊，曰：“公卿朝廷所用，何由汝！抑汝何藏甲也？”曰：“以卫上。”震曰：“何藏之私室？”瑾语塞。—《明史纪事本末·卷四十三刘瑾用事》
对于满朝文官的怯懦行径，史书上有一句评价：“是日微震，几不成狱”。什么意思呢？就是当天如果没有蔡老驸马挺身而出，这场对于刘太监的公开审讯就将变成一个大笑话。
淳安公主的年龄问题
据某百科的信息，淳安公主的去世时间是公元1499年，即明孝宗弘治十二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笔者所说驸马和公主白头偕老的标题，就要被打脸了。然而很可惜，某百科的信息是错误的。
湛若水，广东增城县人，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教育家、书法家、大儒，“甘泉学派”的创立者。湛若水有一本著作《泉翁大全集》，里面有这样一篇文章：《淳安大长公主八十华诞祝寿序》。
寅惟淳安大长公主，乃英庙之三公主也，国朝之贤公主也，与驸马都尉东轩蔡公孟旸夫妇谐老，齐眉交宾，合敬同爱，同享五福媲好德，同禄千钟，同跻八秩。四月二十日，实惟华诞之辰。其子婿抚宁朱公与东轩都尉谋，及遇、遵、逵、迁四子，二女、内外男女、孙曾继祖等二十有二人，开寿域之筵，效瑶池之宴，宛若王母之于曾孙者，盖人间之稀有也，天下之至荣也。—《泉翁大全集卷之二十二》
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湛若水记了一下日期：“壬辰九月”。这里的“壬辰年”，自然是指嘉靖十一年（公元1532年）。因为明朝上一个“壬辰年”是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当时公主成婚不过六年，想来是不会有八十岁高龄的。
事实上即使在《明实录》中，淳安公主在弘治十二年之后还曾经多次在史书中出现。比如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明武宗登基之后，曾经在十二月加淳安大长公主岁禄一百石。而到了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淳安公主还曾向明世宗讨要房屋。种种证据表明淳安公主绝不可能死于弘治十二年。那么这个说法出自哪里呢？
第三女淳安大长公主，下嫁驸马蔡震，军人诚子也。主后进大长公主，弘治十二年薨。—《弇山堂别集·卷三十六》
《弇山堂别集》由明代著名史学家王世贞所著，虽然其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但难免会有错漏。笔者判断这里的弘治十二年，或许应该为嘉靖十二年。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九月，淳安公主之子锦衣卫千户蔡遵将奉公主神主出府，请求朝廷“赐房安祀”。公主府和亲王府、郡王府不同，不能世袭。一旦公主和驸马全部去世，就要上交。前文说过蔡震死于嘉靖十四年八月，显然公主的去世时间就在嘉靖十一年到嘉靖十五年之间，故而笔者推测为嘉靖十二年。
结语：在明代历史，公主和驸马能够白头偕老的例子非常罕见，像蔡震和淳安公主这样寿至八十岁的几乎是绝无仅有了。蔡震去世之后，史书中对他有一个这样的评价：“在戚党中最称醇谨无过”。弘治八年（公元1495年）的时候，蔡震奉命掌宗人府事。等到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五月新帝登基之时，已经执掌宗人府27年的老驸马提出辞职，嘉靖皇帝给了他一个“老成恭慎”的评语，不许他辞职。
至于淳安公主，她们夫妇二人的亲家抚宁侯朱麒对她的评价是这样的：“衣不曳红，冠不簪花，恭以持己，恩以逮下”。身为公主，而能朴素宽容如此，夫妻谐老，自耄而期，确实是善有善报的代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