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博览·人物》2023年第4期
春风得意、平步青云，这是柳宗元的人生上半场：13 岁即作《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21岁中进士，32岁任礼部员外郎，正六品。
然而，他的人生经历就像一条抛物线，这条抛物线起于河东柳氏，终于柳州刺史。一场政治打击，开启了他一落再落的下半场人生：柳宗元生命的47载岁月，中青年最美好的十年时光，与湖南永州山水血肉相连。这既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也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
初抵永州，为小人物做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的这首《江雪》，就作于他谪居永州期间。
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驱出朝，先是被贬为邵州刺史，途中又再被贬永州司马。匆忙上路，扶老携幼，年底抵永，借住东山龙兴佛寺西厢房。
贬谪，对志在朝堂之士来说，是一种大不幸。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梁瑞郴认为，对柳宗元来说，永州是一片生长思想意志品格的土壤，更是一片生长文学的土壤，“《江雪》是他横绝天宇的写照，更是他人格品质的写照”。
柳宗元没有时间回味自己的痛苦，他看到底层百姓日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自从有了愚溪家园，柳宗元同当地的劳动人民有了更多的接触，民生凋零的现实，使他对社会有了更深刻全面的认识。在《田家三首》诗中，他揭露了官吏敲诈百姓，横行乡里的行为。永州还有着大量以捕毒蛇为生的农民，他们常面临丧命蛇口的危险，甚至有人一家三代都不幸死于蛇口——只因抓蛇上交朝廷可免除当年的赋税。
震惊之余，柳宗元愤笔写下《捕蛇者说》，笔锋直指苛政，发出“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呐喊。“千古血泪之文《捕蛇者说》，让柳子的精神品格，提升到那个时代思想之巅。”梁瑞郴认为，厄运是人生的岔路口，志存高远品格高尚者，政治上受挫，精神上受辱，仕途上失意，反而可以在文化的天空振翅翱翔。
在永州，柳宗元写了阐述他政治思想的大量散文诗作，集文312篇，诗歌83首，占了他一生著述的四分之三，思想和文学广有建树，是一笔厚重的文化财富。
政治生命终结
在柳宗元心目中，永州是具有浓厚越风楚俗之地，民风迥异于中原。“永州居楚越间，其人鬼且機。”一个“鬼”字，显示了这片土地之人对鬼神的崇拜。
而楚地，从屈原开始，就有一种巫风，这也形成了另一种文化传统，造就了文学的浪漫主义。在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导何云波看来，“柳宗元恰恰是在永州这块地方上，感受到了与中原儒家正统文化不一样的东西”。
柳宗元因为被贬而离开庙堂，来到永州借物态写心态，寄情于山水，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然后有了《永州八记》，也让不知名的永州山水风景，从此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但柳宗元在寄情的同时，其实他的内心是充满了矛盾的。一方面他从山水之乐里面获得很大的精神慰藉。但是另外一个方面，他的归隐其实是被迫的。”何云波说道，柳宗元的皈依山水，是无奈之下在山水里面寻找精神寄托。
对中国古代文人而言，庙堂与山水，两者并非对等的天平。他们的内心永远希望在庙堂之中，去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
柳宗元来到永州的第四年，皇帝一年有过四次大赦，依然申明，八司马“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尔后，身为司马的程异重被起用，让柳宗元看到了一线希望。于是他求告于人，希望能在皇帝面前说情，然而宪宗依然是“记怒人臣”，对此柳宗元又陷入了绝望之中。政治生命走到了尽头，柳宗元犹如万箭穿心。
3月25-26日，永州职院“楚怡读书行动”启动仪式暨石头记“柳宗元与潇湘文化”主题读书会在永州举行。
为永州山水代言1200年
柳宗元游历永州山水，知识与思想于山水间深广开展，潇湘文学中的过客心态经柳宗元对永州乡土的认同，形成了正向的情感。
“他已经觉得重回朝堂无望，他的文字仍表露着孤独，但也有了一些无奈的认命与自嘲与故作轻松，显露出一种豁达、乐观，有种解脱俗尘、超越烦扰的轻松愉快。”作家奉荣梅说道。
自屈原以来，左迁流寓者便是潇湘文学主要创作来源，这些创作者由其个别的主体出发，让数千年后的读者共同见证了历史。潇湘文学传统中的悲愁氛围与自伤自怜，在柳宗元的笔下，增添了自适自得的情怀。
可叹的是，国家不幸诗人幸。长达十年的安史之乱给大唐王朝造成了深重的灾难，诗人杜甫在其颠沛流离中，写出了如“ 三吏”“三别”的诸多诗篇，《春望》一诗成就了他的“诗圣”之尊。五代十国时期，有“唐后主”之称的李煜痛失了国家社稷，他是亡国之君，然而却成就了他的千古诗作。
那么某种程度上来说，柳宗元被贬永州的十年也造就了“柳宗元不幸永州幸”。在《小石潭记》，他着力写了这过情之境，以至自己都觉得凄神寒骨，不可久待，这当是他的心态反映。他的《愚溪对》，用调侃和辛辣的笔调向溪神苦诉了自己的冤情，使得愚溪也为之潸然泪下。直到在永州最后一年写的《囚山赋》里，他还视永州为天设地造的牢狱，又一比冬日负暄，虽有一时的风和日暖，毕竟是身隐囹圄，又有何乐可言。
脍炙人口的《永州八记》，堪称柳宗元永州山水文学之代表，其《始得西山宴游记》云：“……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始得西山宴游记》重在一个“始”字：“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此一“始”字，不仅代表他在永州游览山水时的心态转折，也呈现了对永州的认同，“潇湘客”逐渐成为安居于此的“永州人”。
如今永州的柳子庙，每年都有柳宗元的公祭大典，隆重热烈的场面，足见人们的虔诚与骄傲。柳宗元为永州山水代言1200年，写活了一个永州，也成为山水散文的一个高峰。
从公元 805 年到公元 815 年，柳宗元被贬永州长达十年。这是柳宗元最困厄、最孤寂、最愤懑的十年。也正是这困顿的十年，真正造就了柳宗元古文大家的绝世风范。
文 | 政协融媒记者 邹嘉昊
本文原载于《文史博览·人物》2023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