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愬雪夜奇袭蔡州,活捉叛将吴元济,为平定淮西之乱立下首功,也为唐宪宗的削藩大业奉上了一份厚礼。
就在普天同庆之际,李愬的部下石孝忠却怒砸《平淮西碑》,并且打死了阻拦他的士兵。
《平淮西碑》是韩愈奉唐宪宗之命撰写的纪功碑,全文一千八百字,碑高三丈,立于汝南北城门外。它既宣扬了平叛将士们的赫赫武功,也宣誓了皇权的至高无上,更是没落帝国的一剂强心剂。
石孝忠的锤子砸在纪功碑上,也砸在了唐宪宗的心上,这家伙为何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干出这种人神共愤的事呢?
唐宪宗震怒之余,亲自审问了石孝忠。石孝忠毫无惧色,他直言,《平淮西碑》记述的内容不实,刻意抹杀了李愬的功劳,他此举就是要讨一个公道。
唐宪宗这才想起来,前几天,李愬的妻子卢氏多次进宫申诉,也反映纪功碑内容不实。看起来其中真的有问题,难道韩愈扮演了“歪嘴公”的角色?
韩愈此人我们都很熟悉,他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唐宋八大家之一,同时又是一位以耿介忠直而著称的名臣,后来因为谏言焚毁佛骨而惹怒唐宪宗,遭遇人生中的第四次贬黜。
一身正气的昌黎先生,真的故意压制李愬了吗?平定淮西之乱的战役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元和九年,吴元济占据蔡州、申州、光州发动叛乱,唐玄宗在武元衡和裴度的支持下,发动了平定淮西之乱的战争。
这场战争历时四年,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二阶段涉及的人物太多,如果嫌麻烦可以直接跳到第三阶段阅读)。
第一阶段,严绶出任蔡、申、光三州招抚使,任平叛主帅,并负责南路和西路进攻;李光颜出任忠武军节度使,与河阳节度使乌重胤一起从北路进攻;寿州刺史令狐通负责东路军。
严绶统兵不力,胜少败多。令狐通连战连败,不光没能前进半步,反而丢了霍丘和马塘。严绶也在慈丘大败,大军退守唐州。
唐宪宗很生气,于是又重新部署兵力。
第二阶段,朝廷以韩弘取代严绶,李文通取代令狐通,李道古出任鄂岳节度使,负责南路进攻,韩弘之子韩公武协助李光颜、乌重胤,高霞寓出任唐邓节度使负责西路进攻。
不料韩弘三心二意,进展依然不顺,高霞寓在铁城全军覆没。
唐宪宗震怒之下,以袁滋取代了高霞寓,却不料,袁滋只知道龟缩不前,根本不敢应战。整整三年,平叛毫无希望,吴元济反而将触角伸进了汝州、许州和汴州。
面对重重压力,唐宪宗毫不动摇,他又再次重新调整部署。
第三阶段,让毛遂自荐的李愬取代袁滋,出任唐、隋、邓三州节度使。
其实这次调整后形势有了很大改观,各路人马都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战绩,尤其是西路军。
李愬到任后展现了出色的才华,仅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就将一直哀兵打造成了气势旺盛的雄狮。他又以卓越的政治才华,收降了大批叛军将领,并接连攻取十几处据点,对蔡州城形成了C型包围圈。
但由于韩弘的不作为,各路大军指挥并不统一,基本上各自为战,连吴元济的一根毛都伤着。
唐宪宗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还是裴度老练,他提了个建议:“现在的主要问题是诸将不统一,我亲自去行营,只要我去,他们一定担心各自的地位,也必然争着立功固宠。”
您不得不佩服裴度,一切正如他所料,听说裴度要来,诸军立刻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搞得吴元济不得不分兵部署。
南面的申州受制于李道古,东面的光州被李文通扯住,这两州都立足于自保。压力最大的是北路,吴元济被迫派遣最精锐的部队北上洄曲,以对付李光颜。
李愬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蔡州大本营空虚。于是在一个风雪交加、天寒地冻的夜晚,唐军跋涉一百二十里,以“士抱戈冻死于道十一二”的巨大代价攻克蔡州,一举活捉了吴元济,创下中国古代战争史上“奇袭战”的经典战例。
贼窝被掏了,贼首被抓了,淮西军树倒猢狲散,为时四年的淮西之乱终于被平定了。
这场战役,有资格争第一功臣的有三个人:李光颜、裴度、李愬,不过他们似乎都不完美,各有所长。
李光颜经历了平叛的全过程,在溵水之战、郾城之战、凌云栅之战等系列战斗中合计斩敌数万,一直扮演着平叛主力军的角色。尤其是最后关头,如果不是李光颜吸引了叛军精锐,李愬的计划可能就会落空。
遗憾的是,总决战没见到他的影子,忙活了四年,最出彩的拔旗时刻他却当了看客。
裴度是决战时期的总指挥,他上任之初就给唐宪宗上书,要求撤销监军,为将军们争取到了最大的自由度。
收复蔡州后,裴度以宽仁的方式处置降将,为蔡州的平稳过渡,以及秩序的恢复做出了很大贡献。
但裴度虽然是总指挥,奇袭方案不是出自于他,更没有直接参与其中,总觉得少了那么一点光环。
李愬无疑最耀眼的那个人,他虽然参与平叛不到一年,但却以掏心战术一举解决了问题。
不过我们也得承认,李愬的功劳不应该全是他的,如果没有其它三路军的牵制作用,奇袭战术风险很大,几乎难以实施。
公正地讲,这是一场多方合作、相互借力的平叛行动的,都有贡献。即便如此,如果要论首功的话,我认为,李光颜和裴度都难以匹敌李愬。
首先,李愬从战术安排到执行,都是独立完成的。计划执行过程中,也没有其他人的参与。
其次,战场上的形势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李愬抓住了,别人没抓住,这就是差距。
其三,李愬能够奇袭成功,也源自于吴元济对他的轻视,这正是李愬上任以来一直示弱,刻意营造的结果。
其四,李愬的胜利绝不轻松,一个“奇”字不能掩盖他的才华。事实上他接手的是哀兵,几个月时间改造成胜兵,这决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奇袭当夜,沿途冻死一千多人,如果没有相当的领导力,士兵们肯定哗变,因此他做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韩愈以行军司马的身份,也参与平叛的军事行动,对整个过程并不陌生。而纪功碑关于李愬的描写非常少,只有两处:
“愬入其西,得贼将,辄释不杀;用其策,战比有功。”——收纳降将,靠降将建功。
“愬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门,取元济以献。”——重头戏仅用区区三十二个字一笔带过。
而在裴度的身上,却用了数倍的文字,尤其是对战后的安抚工作,大书特书。
很显然,这篇《平淮西碑》喧宾夺主了,难怪会引起人们的不满。李愬自己不好出头,只能由老婆和部下替他鸣冤。
韩愈以耿介著称,为何会做出这等让人鄙视的事呢?人们很轻松地找到两条理由。
其一,裴度是韩愈的领导,也是韩愈仕途的引路人、恩公。
韩愈是个标准的“高能低分”,他的文章一流,却参加了四次科考才考取进士科,又经历四次考试,才通过吏部的铨选考试,先后耗时十四年。
进入官场的头十年,韩愈的仕途也很不顺,三上三下,直到遇上了裴度后,他才走上康庄大道,并迅速被提拔为副部级干部。
其二,韩愈曾经提出过奇袭之谋,却被李愬“摘了桃子”。
据说,第一个提出奇袭方案的不是李愬,而是韩愈。裴度可能觉得太过冒险,一直没有表态,而李愬却抢先做了。
不过这个说法并不见于正史,即便是真的,也不能证明李愬“摘桃子”。因为裴度的行营在郾城,而李愬驻守在文城栅,韩愈的建议不会跟李愬商量。就算韩愈提过这个建议,顶多算是“撞衫”,英雄所见略同。
我个人认为,韩愈的心胸不至于那么狭窄,他压制李愬有“正当”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武将集团必须要受到遏制!
中唐时期是个矛盾大爆发的时期,主要表现在三股力量的绞杀:士族集团、武将集团、宦官势力。
韩愈和裴度都是标准的士族集团,他们与其它两股势力的矛盾很深。
李愬是武将集团成员,这个集团既包括外朝的藩镇,也包括中央的禁军,他们在某些时候可以相互切换。
李愬的父亲就是再造大唐的名将李晟,他们父子历任多地节度使,可谓手握重兵。即便功勋如李晟,当初也遭到了唐德宗和文官集团的忌惮和排挤。
这也怪不得他们,武将集团太难控制,他们一旦立下战功,很容易节度一方,在扳倒旧的割据势力之后,往往又变身新的割据势力。
因此,朝廷对他们既倚重,又提防,这就是韩愈要刻意压制李愬的根本原因。
事实上,韩愈压制李愬,并不是为自己争功,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恰恰说明韩愈是站在国家的立场看待武将的功勋,他这是为大义自污其身。
所以,韩愈的做法虽然有点不公,但后世却没人指责他。
唐宪宗从石孝忠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也觉得确实委屈了李愬,于是他赦免了石孝忠,同时令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撰写纪功碑,让这场风波迅速平息。
但唐宪宗也没有因此处罚韩愈,甚至连一句批评都没有,这就说明,他其实与韩愈心有灵犀一点通。
不知道我对韩愈的“辩解”,您是否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