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朱棣和朱允炆，这一对叔侄之间的恩怨情仇，一向是后世吃瓜群众和和作家编剧喜闻乐见的题材。在去年的热播剧《大明风华》中，编剧还安排了一场特殊戏码，朱棣和已经出家为僧的侄子居然“二龙相见”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就太诡异了。朱棣在篡位之后，一向声称建文皇帝死在了皇宫奉天殿内的那场大火之中。可是在以所谓“天子礼”安葬了朱允炆以后，这位皇帝的陵寝在哪里？规制是怎么样的？后世有没有人祭祀？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信息留下。作为大明开国太祖朱元璋钦点的正牌皇帝，朱允炆“死后”居然连个正儿八经的谥号和庙号都没有。
这种不正常的现象，自然引起了许多人对于明朝官方结论的质疑，这种情绪在清朝修纂的《明史》中达到了顶点。作为后来者对前朝的盖棺定论，《明史》从官方的角度提出死在大火之中的只是皇后马氏，朱允炆本人从地道逃出了南京城。
燕兵犯金川门，左都督徐增寿谋内应，伏诛。谷王橞及李景隆叛，纳燕兵，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或云帝由地道出亡。—《明史卷四·本纪第四》
受到《明史》的影响，全国各地出现了大量所谓建文帝的墓葬、遗迹、手书等等，地区涵盖了江苏、浙江、福建、江西、湖南、贵州等地。仿佛朱允炆不是在逃难，而是四处游山玩水，成为了一个旅游小达人。那么问题来了，在当时的条件下，朱允炆真的有可能逃出皇宫，乃至于逃出京城吗？
坚壁清野：南京城破前的形势
千里南下：目标南京建文三年（公元1401年）十二月，燕王朱棣调集精锐，离开大本营北平再次南下。河北、山东境内的朝廷官军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给予对付迎头痛击。东昌大捷之后，官军对于燕军的畏惧心理彻底消失。此后双方虽然互有胜败，但朝廷军队再也没有出现一触即溃的乱象。因此对于朱棣的这次倾巢南下，很多人甚至认为不过是燕王的垂死挣扎罢了。
而在燕军连克东阿、东平、汶上、兗州、济阳等处之后，朱棣的大舅哥、魏国公徐辉祖奉旨率军北上增援山东。都督何福、大将平安率军驻屯济宁，随时准备会合镇守济南的兵部尚书铁铉一起包抄燕军。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朱棣根本不与各地的官军纠缠，燕军主力如一支穿云箭一般，直向京师南京射去。
到了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三月份，回过神来的前线官军才陆续回师，对燕军进行追击。经过近两个月的鏖战，由何福、平安率领的大军在灵璧全军覆没。五月初，燕军击败历城侯盛庸，突破淮河防线。五月中，扬州、高邮等地相继投降。当月二十日，燕军驻师江北，饮马长江，建文君臣这才“上下震悚”起来。
面对自靖难战争以来前所未有的险恶局面，朱允炆一面下罪己诏召天下兵马勤王，一面派人渡江到燕军大营求和，目的当然是拖延时间。对于建文君臣来说，燕军缺乏水师，只要守住长江，事情还有转机。
孝孺言乃事急矣，宜以计稍缓之。建文君曰：“何计？”曰：“曷遣人许以割地？稽延数日，东南召募壮丁当毕集。天堑之险，北军不长于舟楫。相与决战江上，胜败未知。”建文君善其言，乃遣庆城郡主度江至军门白其事。郡主，上之从姊也。—《明太宗实录卷九上》
没有诚意的谈判当然不会有结果，在这段时间内朝廷和燕王各施神通，准备最后摊牌。朝廷方面自然是加紧调集援军，燕王一方却成功策反了江防都督佥事陈瑄。陈瑄，昔日凉国公蓝玉帐下的亲兵，终于找到了为老上司报仇的机会。
渡过长江：包围南京六月初三日，燕军渡过长江，在高资港全歼朝廷守军。六月初六日，镇江投降。六月初九日，燕军兵至龙潭。龙潭位于长江南岸，属今句容市，离京师城墙已不足40公里。
建文帝得报之后心急如焚，紧急召方孝孺商议对策。方孝孺认为南京城防坚固，城内兵力充足，粮食储备充裕，只要能够坚守待援，一定能够汇集勤王大军将朱棣一举歼灭在南京城下。所以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一个是坚壁清野，另一个则是等待援军。
辛酉（注：六月九日），建文君闻缘江海舟兵皆降，又闻镇江降。忧郁不胜，徘徊殿庭之间。方孝孺称疾不起，遣人强起之问计。孝孺曰：“今城中尚有劲兵二十万。城高池深，粮食充足。尽撤城外民舍，驱民入城，足以为守。城外积木，悉运入城。彼无所据，虽来能久驻乎？”建文君从其计。—《明太宗实录卷九上》
从实录的记载来看，当时城外的房屋都被拆光，所有可能被用作攻城器具的木材都被运进城内。运不完的就烧掉，史书记载“火连日不息”。
与此同时，曹国公李景隆、兵部尚书茹瑺、都督同知王佐等高级官员被派往燕军大营求和。对于李景隆等人所提出割地讲和的条件，朱棣不屑一顾，他唯一的诉求就是交出包括方孝孺、齐泰、黄子澄在内的奸臣。
六月十日，李景隆等人回城，向皇帝汇报了燕王的态度。对于朱允炆来说，求和本就是手段，怎么可能答应朱棣的要求。为了继续拖延时间，建文帝让李景隆再去找朱棣谈判。但是此时的李景隆，已经不是一天前的李景隆了，因为他已经被朱棣策反。对于这位曹国公来说，现阶段留在城内的价值最大，所以他以害怕为借口不愿意去。之前已经走了一步臭棋的朱允炆，紧接着又走错一步，他让自己的叔父谷王朱橞、安王朱楹陪李景隆一起去。
壬戌（注：六月十日），景隆等归，其陈上语，且曰：“彼必欲得罪人。”建文君令景隆等再往言：“罪人俱已窜于外，无在京师者。俟执至，则来献。”盖用以缓我师。景隆等迟回不肯行，遂令在京诸王与之偕行。—《明太宗实录卷九上》
六月十一日，谷王、安王和李景隆一起再次来到龙潭大营。谷王是太祖第十九子，封国宣府，就藩之后曾多次和朱棣一起出塞。靖难兵起之后，谷王放弃封国，带领护卫官军逃回了南京。安王是太祖第二十二子，此时尚未就藩，但其王妃是燕王妃的妹妹。朱允炆选择这两位皇叔作为特使，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但是燕王实在太厉害了，上一次策反了李景隆，这一次则策反了谷王，这两人在两天后会发挥大用处。
癸亥（注：六月十一日），诸王来见。上对之，怆然泣下，相劳苦外。诸王以朝廷所命之言达上。上曰：“诸弟试谓斯言当乎？否乎？诚乎？伪乎？果出于君乎？抑奸臣之谋乎？”诸王皆曰：“大兄所洞见矣，诸弟何言？诸弟之来，岂得已哉？”上曰：“吾此来，但得奸臣而已，不知其他。”遂赐宴，遣诸王归。—《明太宗实录卷九上》
谷王和安王空手而归之后，整个六月十二日，建文君臣都在极度焦虑之中。当时群臣普遍认为京城不可守，应该集中兵力突围，然后或由陆地去浙江，或由水路去湖广。唯有方孝孺坚定地认为应该固守待援，而且他还对朱允炆提出这样的要求：“即事不济，当死社稷”。于是乎建文帝最后一次听从了自己老师的建议，决定留下来守卫陵寝和宗庙。当然方孝孺的说法，你不能说他不对，不然五十年之后的北京保卫战，力主坚守北京城的于谦又该如何评价？
甲子（注：六月十二日），方孝孺建议坚守不出，遣人潜赍蜡丸四出促援兵。皆为游骑所获。—《明太宗实录卷九上》
直捣黄龙：南京城破后的形势
行文至此，我们先来做个小结。截止到六月十二日，朱允炆君臣的对地策略虽有摇摆，但最终落实到固守京城以待援兵上面。换句话说，建文帝打算事急死社稷，大臣们自然也没有为皇帝做好出逃的准备。如果朱允炆在南京城破之后改变主意，他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冲出皇宫，离开京城呢？
乙丑日六月十三日，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朱棣亲自率领大军来到了谷王朱橞的防区：金川门。建文年间的南京，皇帝平时所生活工作的区域称为宫城，位于南京城东隅，有御河环绕，即今明故宫遗址一带。宫城外还有一道城墙，称为皇城。皇城之外，是都城的城墙，称为内城。内城共有13座城门，金川门是其中一座，位于今南京市鼓楼区金川门外街南端。
之所以选择谷王的防区，是因为朱橞手下有直接听从其指挥的谷王府护卫官军。再加上刻意来到此地保驾护航的曹国公李景隆，金川门的陷落已经没有悬念。事后论功行赏，谷王朱橞、曹国公李景隆以及谷王府护卫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乙丑，上至金川门。时诸王分守京城门，谷王橞守金川门。橞登城望上，遂按兵而入。—《明太宗实录卷九上》
突击皇宫：目标朱允炆燕军进城之后一面接管城防，一面围剿不愿投降的守军，而最重要的事情则是直扑皇宫杀皇帝。根据实录的记载，朱棣以担心朝廷杀害周王和齐王为理由，派女真裔太监刘通率上千名精锐骑兵直奔大内而去。至于燕王本人，则牢牢地钉在金川门上寸步不离。有些野史还有写到朱棣抱着朱允炆尸体惺惺作态的，其实燕王早就算计好了，他老人家在登基之前压根不会踏入皇宫一步，这叫避嫌。
刘通是朱棣的亲信，他率领的这支骑兵堪称精锐中的精锐，他们急不可耐地去皇宫就是为了救周王和齐王？鬼才相信。近年来考古发现了刘通的墓地，出土的墓志铭记录了当年的历史，我们不妨来品一品内里的含义。
六月，渡大江，夺金川门，平定金陵，肃清宫禁。—《故太监刘公墓志铭》
“肃清宫禁”啊！就差把皇帝是我杀的这句话写在脸上了。从金川门到皇宫，不过10公里的距离，普通人步行3小时。精锐骑兵急行军需要多久？算他一个半小时吧，朱允炆来得及反应么？
即使朱允炆在收到金川门失陷的消息之后立刻收拾行装准备出逃，时间犹嫌紧张，可他老人家在这紧要关头还不忘亲手杀掉暗通朱棣的徐增寿，那留给他的时间真是不多了。徐增寿是魏国公徐达第三子、燕王妃徐氏的弟弟。靖难战争开始后，其兄徐辉祖竭力与朱棣为敌，徐增寿却始终和姐夫暗通款曲。朱允炆对徐增寿恨之入骨，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仍然不忘派人把他带到自己面前，然后亲手将其结果。
帝召增寿诘之，不对，手剑斩之殿庑下。—《明史卷一百二十五·列传第十三》
此后朱棣六月十七日登基，两天后就追封徐增寿为武阳侯，赐谥忠愍。要知道当时跟随靖难打天下的功臣们都还没能受到封赏，徐增寿有何天大的功劳呢？笔者以为徐增寿用自己之死，事实上拖住了朱允炆的脚步，让随后赶到的刘通确认了皇帝的死亡。
在明末清初历史学家谷应泰所著的《明史纪事本末》中，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建文帝如何出逃：
建文四年夏六月乙丑，帝知金川门失守，长吁，东西走，欲自杀。翰林院编修程济曰：“不如出亡。”少监王钺跪进曰：“昔高帝升遐时，有遗箧，曰：‘临大难，当发。’谨收藏奉先殿之左。”群臣齐言：“急出之！”俄而舁一红箧至，四围俱固以铁，二锁亦灌铁。帝见而大恸，急命举火焚大内。皇后马氏赴火死。程济碎箧，得度牒三张：一名应文，一名应能，一名应贤。袈裟、帽鞋、剃刀俱备，白金十锭。朱书箧内：“应文从鬼门出，余从水关御沟而行，薄暮，会于神乐观之西房。”帝曰：“数也！”—《明史纪事本末卷十七·建文逊国》
从上文的分析可知，从金川门失陷到燕军骑兵进宫，中间的间隔时间其实是很短的。如果建文君臣像谷应泰记述的那样磨磨蹭蹭，想来等“太祖遗箧”取到之时，刘通也已经到了奉天殿。到那个时候如果朱允炆想体面，刘通会让他体面。如果朱允炆不想体面，刘通也会帮他体面。这一场大火，终究是逃不过去的。
结语：朱棣从起兵造反一开始，打的旗号就是“奉天靖难”，他至始至终口头上的诉求就是“清君侧”。可是都已经策反了谷王和曹国公，大军已经打到了金川门下，朱棣军中就没有对如何处置皇帝做任何预案吗？不可能的。
可以说不管朱允炆本人打的是殉国还是出逃的主意，在朱棣心中他只有一条路：去死，这才是朱棣在登基之前根本不踏入京师一步的根本原因。不管皇帝是怎么死的，反正对外口径都是自尽，我手上可没粘朱家人的血。
六月十七日，经过在京诸王、文武大臣的连番劝进之后，燕王朱棣终于进入京师，在奉天殿上登基称帝。三天后，新朝廷以所谓的“天子礼”安葬了朱允炆，此时距离这位天子的死亡只过了七天。当年太祖驾崩之后七日入葬，被朱棣怒批为“大不敬”。现在朱允炆死后，他的四叔也还了他一个七日入葬。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