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乐成在《唐型文化与宋型文化》中认为:“大体说来,唐代文化以接受外来文化为主,其文化精神及动态是复杂而进取的。到宋,各派思想主流如佛、道、儒诸家,已趋融合,渐成一统之局,遂有民族本位文化的理学的产生,其文化精神及动态亦转趋单纯与收敛。南宋时,道统的思想既立,民族本位文化益形强固,其排拒外来文化的成见,也曰益加深。宋代对外交通,甚为发达,但其各项学术,都不脱中国本位文化的范围;对外来文化的吸收,几达停滞状态。这是中国本位文化建立后的最显著的现象,也是宋型文化与唐型文化最大的不同点。”
唐宋时期,家具极少实物留存,但我们可以从敦煌壁画、贵族绘画和文人士大夫的绘画中看到大量家具。
我们已经熟知,唐代,人们从席地而坐,开始向垂足坐过渡。在此过程中,当代人所熟悉的家具品类,开始发展,到宋代基本成熟。
1 唐宋时期家具对两汉、魏晋的继承和发展
汉代画像砖、魏晋墓葬壁画上有小型榻或大型榻的图像,其腿足上部有时做壶门曲线造型。腿足下部截面为L型,是两块木板相接而成。
河北望都1号东汉墓葬画
山西太原北齐徐显秀墓葬画
到了唐代,佛教讲经壁画中多见独坐榻,有高有矮。除了延续两汉、魏晋时期的样式,有的在腿足近地处往往做更优美、夸张的曲线延伸。有的则已进一步演变为板式壶门造型,如下图。
敦煌莫高窟323窟
敦煌莫高窟217窟
宋代绘画中,仍可见壶门榻,偶见壶门桌。但与唐代相比,壶门家具已远非主流。宋代桌和榻,更常见束腰托泥结构,或以云足收尾的结构。我们在《宋代家具之四》中已经阐述过,束腰托泥结构,和云足或如意足的四平结构,其实都是从壶门结构发展和简化而来。这一发展和演化的原因,一方面是家具制作工艺的发展,家具结构的成熟,使得高型桌和榻不必再以壶门式结构来保持稳固。另一方面,也是受到了宋人崇尚自然恬淡、简约轻扬的审美趣味的影响。
与壶门结构相比,宋代的束腰托泥四平结构,更见家具骨架和结构之美,在后世的明清实物中有大量遗存,表明了它们在中国人的审美体系和生活实用方面的生命力。
南宋李嵩(传)《听阮图》
2 唐宋时期大木梁架结构家具的形成
汉代画像砖上已可见高桌的形象,应为供站立之人劳作之用。类似的形制简朴的高桌,在唐代壁画中也有所见。
打虎亭一号东汉墓画像石拓本
敦煌莫高窟85窟 · 楞伽经变之屠宰
唐代的座椅,虽然结构尚不完备,但形制已与后世的椅子相去不远。唐画中的椅子有扶手,有靠背,靠背顶端的搭脑多出头。通体方材,腿足上细下粗。
敦煌莫高窟9窟
敦煌莫高窟61窟
仔细观察画中这两把椅子,还有个不那么明显的特征:椅背立柱顶端与弯曲而出头的搭脑衔接处,有一方材结构。
历史遗留文字资料告诉我们,不论是在椅子上,还是在建筑上,这一结构均称为栌斗。椅子的形制已经在结构上向同时期的建筑形式做了借鉴。
1011年,河北巨鹿,黄河泛滥,淹没了古城。这场灾难当时吞噬了无数人的生命,也同时封存了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历史瞬间,直到民国时期该遗址被发现。遗址中所现大量珍贵宋代瓷器,以低廉得让人难以置信的价格流失海外。除此之外,遗址中还有一张木案、一把木椅,发现时均已散架 。如今,它们被保存于南京博物院,是可以被确切勘定为宋代家具的宝贵文物。
木案和木椅,已经不再是唐画中所见的方材,而是圆材制作,且用材纤细劲瘦,与宋画中所见大量家具图像气息一致。木椅结构极简,唐画中所见的栌斗,这时已被省略。(实际上,椅具上的栌斗结构,除在一些唐画中出现之外,在宋代绘画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木案和木椅的结构,可以明显看出与传统建筑一脉相承的关系。
河北巨鹿出土木案和木椅线稿和梁思成先生手绘古建图像
腿足对应建筑的立柱,与立柱一样,有侧脚、收分。横枨对应椽子,壶门曲线造型的牙板对应替雀。(壶门结构家具虽然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壶门的曲线造型,却一直广泛应用于后世家具,并随时代做造型、纹饰上的变化。)
此结构桌案、条案,宋画中颇多见。明清家具实物中,它们也占据了半壁江山。后世留存的所有古典家具的座椅,虽然座面之上的形制有各种变化,但是座面以下,大多与巨鹿这把木椅相同,除了少数结构特殊的个例。
综合图画和实物资料判断,这一大木梁架结构,正是在宋代,从建筑发展演变而来。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初具雏形、演变缓慢、发展有序的中国所独有的建筑体系,到了宋代,孕育出了家具结构体系,且这一体系在明代继续发展和成熟。
溪山清远依据唐代和明代原件复现的大禅椅和四出头官帽椅
3 外来工艺的消失
同时,一些来自异域的工艺,在唐代昙花一现后,后世渐渐泯灭。车工工艺在家具上的使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车工工艺,在公元前数千年的古埃及坐具上就可以看到。后来这种技术传播到古罗马、古波斯,并在唐代以前传到中国。唐代绘画中,尤其是佛教僧侣题材的画作,可以清晰见到运用了车工工艺的家具。相比于当时主流的手工制作,车工技术让人可以轻松、快速地做出造型绚丽丰富、对称而规则的木质部件。
腿足运用车工工艺的古埃及方凳
唐卢椤枷《六尊者像》宋摹本
宋画中,虽然描绘的家具,数量比唐画大大增多,但是运用车工工艺的家具数量,反而少见。更有意思的是,遗留于世的明清家具实物中,完全没有了应用车工工艺的踪影。
在世界第一本研究中国古典家具的专著《中国花梨家具考》中,作者古斯塔夫艾克就如此概括中国家具:“非绝对必要,不用木销钉;在能避免处尽可能不用胶粘;任何地方都不用旋制。这是中国木匠的三条基本法则。”
这个有意思的细节,让我们对中国本土的审美有了更深的了解:宋代瓷器的线条、古典建筑“作庙翼翼”“如鸟斯革,如翚(hui,有五彩羽毛的野鸡)斯飞”的屋檐线条、书法艺术的线条……在西方的文化艺术价值观没有随西方的经济影响到来之前,在来自满清游牧民族的审美没有到来之前,中国本土的审美,充满了细腻微妙的线条。它们不是机械的、完美的,而是不完美、不平滑的,微妙的变化中,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人文、情感,让人深深回味。
汉代刘安在《淮南子》中说:“钟鼓管箫,干戚羽旄,所以饰喜也;衰绖苴杖,哭踊有节,所以饰哀也;兵革羽旄,金鼓斧钺,所以饰怒也。必有其质,乃为之文。”机械可以更便捷地制造,满足人们对功能的需求,但唯有人手能描摹和抒发人的情感。
北宋汝窑玉壶春瓶 大英博物馆藏
山西五台山佛光寺
尾声
至此,我们已经看到,在宋代,唐代家具的壶门造型得到简化、发展,在宋代臻于结构和审美上的成熟;大木梁架结构家具,从古典建筑中发展派生而形成体系;来自外域的影响如家具车工工艺,有的在得到一段时间的应用之后,又从中土消失。
钱穆先生说:“论中国古今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宋以前,大体可称为古代中国,宋以后,乃为后代中国。就宋代而言之,政治经济、社会人生,较之前代莫不有变。”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消失于空无,但是总有一些刻着遗迹的尘埃保留下来,只要我们善于发现。这些尘埃像拼图一样,身为后人的我们,带着谦卑和好奇,借助于科技的力量,把它们一点点拼凑起来,拼图里隐藏的面貌,越来越完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可以对古人生活,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溪山清远」是从中国艺术中汲取生活的意境,创造当代生活里中国独有的精神空间,让中国生命哲学和审美中的真意和诗性,重新成为当代生活的样式。
「溪山清远」通过创造家具器物来建设这种生活里的诗意,去复现我们生活中丢失的桃花源。这是一种心灵的应答和领悟,「溪山清远」就像关于生活的作品,重新把我们置入内心的山水和心灵的景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