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景说史
序言:
中国古代的城狐社鼠一词,往往用以形容凭恃皇帝权势作恶之辈。宦官和医官王继先的为非作歹,乃是宋高宗时期专制腐败政治的一个侧面和一大特色。
秦桧与王继先等宦官在权势上的差别
《三朝北盟会编》卷230《中兴遗史》说:“大抵主上以国事委之(秦)桧,以家事委之(宦官张)去为,以一身委之(王)继先,所以凭恩恃宠,靡所忌惮。而中外之士莫敢议者三十年。”
在秦桧二次任相期间,台谏官很快成为其掌心中的玩物,决无同时“论列”秦桧和王继先两人的可能。宰相秦桧、医官王继先和宦官张去为三人,共同结成了一个围绕着宋高宗的共荣圈和权力核心,形成绍兴年间腐败和黑暗政治的发源地。当然,秦桧与王继先、宦官辈的权势也有重大差别。秦桧是“籍外权以专宠利,窃主柄以遂奸谋”,“内忍事雠之耻,外张震主之威”,已发展到与皇权相龃龉,以至抗衡的地步。王继先和宦官辈无非是“依凭城社”,其权势其实是皇权的延伸,沐皇权之恩波,与皇权之间存在着鱼水关系。
宋高宗时期的宦官一瞥
宋高宗即位后,虽然说是取消了北宋时期用宦官统兵的旧习,但康履、蓝珪等宦官攀龙附凤,持宠而娇。当时一些官员与宦官勾结,已成公开秘密。在宋高宗登基仅三个月,大将刘光世官拜节度使,表面理由是“尚平贼之劳”,实际上是他奉承康履等人所致。节度使号称武人“极致”,尊崇的官衔,居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宦官们的赠礼,也足见其气焰之盛。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0在建炎元年十月癸未载宋高宗将行在迁往扬州后的记事说:宋高宗诏:“内侍不许与统兵官相见,如违,停官,送远恶州编管。”时入内内侍省押班康履以藩邸旧思用事,颇忽诸将。诸将多奉之,而台谏无敢言者。
从上面的历史记载可知宋高宗对内侍与某些武将勾结,也有所察觉。但既然对这些人宠信如故,台谏官也不敢行使弹劾之权了。《宋史》卷469《蓝珪传》记载在皇帝下诏后,康履等人“终无所忌惮,与内侍曾择凌忽诸将,或踞坐洗足,立诸将于左右。声喏甚至马前,古疾之者众”。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金军大举进攻南宋,宋高宗南逃时,宦官们却沿途作威作福,“左右宦者以射鸭为乐,比至杭州,江下观潮,中官供张,赫然遮道”。内侍官搬家的船只亦有数十只,相继来到杭州,他们强占民居,强抢民物,肆意妄为,引起了很大的民怨。当时宋高宗又拜“与康履深交”的武将王渊任签书枢密院事,“众谓荐由内侍”。终于导致了军人苗傅和刘正彦的兵变,王渊被杀。
《挥塵后录》卷9记载:“凡宦者非入直在内,皆为其所杀,而财物尽劫取。”
宦官势力在这次兵变中受到巨大打击。苗傅和刘正彦在榜文中斥责“奸臣误国,内侍弄权”,“尽退大臣,尽出阉宦”。苗傅等率军包围行宫,逼宋高宗退位时说:“陛下信任中官,赏罚不公。军士有功不赏,曲法不端,内侍所主,乃得好官。”因此要求斩康履以谢天下。宋高宗为保全自己,只能把康履交给苗傅等人处死,其余内侍则被流放岭南诸州。
宋高宗度过航海避敌之厄,至绍兴年间,南宋政权摆脱了风雨飘摇的状态,宦官势力更进一步活跃起来。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岳飞降服戚方,戚方归宋后以赌博不胜内侍的变相贿赂下,果然官运亨通,被宋高宗封为武翼大夫。因此民间为戚方编民谚说:“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然而实现自无恶不作的盗匪到高官的转变,关键还是宦官们。
由此可见,宋高宗按古代的伦理标准来说,确是一个亲小人、黜君子的典型。笼统地说他宠信宦官,显然是不妥的。他只是宠信宦官中的小人,而这些小人之辈的唯一任务,是满足其声色犬马之欲。宋高宗对他们的各种恶行和劣迹,是采取包庇和纵容态度的。对于宦官中的少数君子,宋高宗反而给予排黜和打击,以立人主之威。
医官王继先权势的膨胀
要弄明白医官王继先的发迹,必须从宋高宗的好色和丧失生育能力说起。宋朝官史中对宋高宗的寡人之疾,自然是讳莫如深。《靖康稗史笺证·青宫译语》记录宋宫俘虏对金人的介绍如下:
道宗五、七日必御一处女,得御一次,即畀位号,续幸一次,进一阶。退位后,出宫女六千人,宜其亡国。少帝贤,务读书,不迩声色,受禅半载,无以备执事,乃立一妃、十夫人,廑三人得幸,自余俭德不可举数。郓王性儒体弱,先故不肯北行。康王目光如炬,好色如父,待婢多死者。
上述文字介绍了宋徽宗和宋钦宗、郓王赵楷,还有宋高宗的一些简单情况。宋高宗看来至少有残虐的色情狂素质,而决非情种。他对稍不合意的女子,或恣意杀戮,或弃若敝屣。从历史上的片断记载看,宋高宗即位后的第一急需,便是网罗女色。宋高宗吸取其父背负好色恶名的教训,他一方面在内宫纵欲无度,另一方面又在外廷以清心寡欲自诩。因此他装模作样地对朝臣们说:
朕每退朝,押班以下奏章,亦正衣冠再坐而听,未尝与之款昵,又性不喜与妇人久处——《要录》卷15
这当然是宋高宗自欺欺人的鬼话。但是,宋高宗的好色也终于受到了惩罚。史书记载在建炎三年二月维扬逃难之际,宋高宗得了“痿腐”,即阳痿之症。他还是康王时就已有五个女儿,后来潘贤妃还给他生了个儿子赵旉被立为太子,但在苗刘之变后,赵旉病故。自此之后,宋高宗个人便断子绝孙了。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宋高宗丧气生育能力,尽管是宫廷绝密,却很快传遍遐迩。在赵旉死后仅三日,亦即在宋高宗得阳痿症后仅半年,便有文士李时雨上书,建议年仅二十三岁的宋高宗另立皇储,这表明这个在野之士已知皇帝绝育之秘闻。也正是宋高宗的疾症让医官王继先得到了宋高宗的宠信。
《三朝北盟会编》卷230《中兴遗史》记载:“继先世为医,其祖以卖黑虎丹得名,号黑虎丹王家。继先为人奸黠,喜谄佞,善亵狎。自建炎以医药得幸,尝劝上服仙灵脾。议者谓仙灵脾者,亦名淫羊藿,虽强阳,然久服令人精清。按方论,精清者不成子。继先独不以为然。”
王继先得宋高宗宠信后,被破格从医官超升武官,虽然王继先的升官遭到了大臣的反对,但最终反对无效。绍兴三年,王继先的官衔为“和安大夫、宋州防御使”,和安大夫仍为医官。至绍兴九年,王继先的官衔已改为“右武大夫、宋州防御使”,并“特迁华州观察使,余人毋得援例”。这个时候的右武大夫已属于武官横行的头衔。
不仅王继先本人,宋高宗还用各种名义,为他的妻子、儿子和孙子加封。绍兴十二年,王继先升为奉宁军承宣使,妻子郭氏被封为郡夫人。王继先的长子王安道官至武泰军承宣使、两浙西路马步军副都总管;次子王守道官至右朝议大夫、两浙西路安抚司参议官;三子王悦道官至右朝奉郎、两浙转运司主管文字;孙子王锜官至右承议郎、直秘阁。而王继先本人还觊觎着武将“极致”节度使的头衔,但最后没有得逞。
王继先和张去为等宦官的共同特点是官位不高,而权势甚盛。内侍差遣最高的入内内侍省都知、副都知、押班等不过是正六品,内侍虚衔最高的延福宫使之类,也不过是从五品。王继先最后官至昭庆军承宣使,为正四品。但是,秦桧独揽大权后,对仅次于宰相的执政高官,可以视若奴隶,恣意地颐指气使,呼来喝去,而对王继先、张去为等辈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秦桧后来还主动与王继先结成干亲,因“继先有宠,秦桧使其夫人王氏与之叙拜为兄弟,往来甚密”。秦桧“阴结内侍及医师王继先,伺微旨,动静必具知之”。在某种意义上说,王继先和宦官们又成为秦桧在皇帝左右的耳目。但好景不长,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无比贪恋权势的秦桧病逝,宋高宗随即下手清楚秦桧党羽。尽管王继先与秦桧互相勾结,狼狈为奸,宋高宗却对他恩宠有加,根本就不在清除之列。
宋高宗如何对待被杜莘老弹劾的王继先?
在秦桧执政时期,虽然也有台谏官,他们不过是秦桧手中的玩物,他们唯一职责,便是秉承秦桧的旨意,为之上奏排击异己。尽管一些正真的言官,早就认定王继先和张去为是祸害朝政的巨恶,但他们“依凭城社”,“中外之士莫敢议者三十年”。结果还是绍兴末的宋金战争再起,方使正值的殿中侍御史杜莘老获得了天赐良机。绍兴三十一年八月,杜莘老专门上奏弹劾王继先。
杜莘老在奏中列举王继先“广造第宅,多侵官司地分”,“屋宇台榭,皆高广宏丽”,“可谓僭侈”,“专探下户妇女有姿色者,百端作计,必强取之,以为侍妾,虽有婚姻,一切不顾”等十大罪状。
宋高宗一向主和,而局势的演变,却已至不用兵便不能保全自己的地步。王继先不能顺应事势,“犹幸和义之坚”,甚至主张斩大将以谢金人,这给杜莘老可乘之机。在杜莘老的一再进逼之下,宋高宗让王继先转移部分财产,先到福州居住,而不是按杜莘老请奏的流放荒蛮之地岭南。
《宋史》卷470《王继先传》记载王继先倒台后:“放还良家子为奴婢者凡百余人,籍其赀以千万计,鬻其田园及金银,并隶御前激赏库,其海舟付李宝,天下称快。”
结语:一帮城狐社鼠的为非作歹,乃是宋高宗时期专制腐败政治的一个侧面和一大特色。从坏的方面看,中国传统政治的最大特色便是专制和腐败,专制必然滋生腐败,而腐败又必然依赖专制。这亦可谓是一对难舍难分、形影不离的传统政治遗传基因。专制政体下的监察制度、机构和官员,虽在名义上有惩治腐败之责,但能达到杜莘老弹劾王继先和张去为的成功,实属罕见的例外。
杜莘老不仅凭借北方金人的兵威,而本人也必须有宁愿触犯君主盛怒,不顾个人在宦海进退荣辱的决心。即便如此,杜莘老的弹劾,仅能促使两个罪恶者倒台,而决不可能真正祛除天下擢发难数的宿恶和积弊,以达到澄清吏治的目标。由宋高宗本人及其所识拔的奸佞辈,制造了天下无数的人间悲剧,而王继先的下台,虽一时人心称快,充其量也只是一幕短暂的喜剧而已。
资料参考:《要录》、《宋史》、《金史》、《会编》、《靖康稗史笺证·青宫译语》、《松隐文集》、《挥塵后录》、《朱文公文集》、《历代名臣奏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