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晚唐五代的战乱后,宋代的统治者逐渐意识到士大夫阶层的重要性,遂形成了“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基本策略。宋代帝王所采取的一系列“崇文抑武”的政治措施,不仅极大地激发了士人的参政热情,也进一步增强了他们的社会优越感。仅以士人优厚的俸禄而言,就使历代王朝相形见绌。
南宋王栐说:“国朝待遇士大夫甚厚,皆前代所无。”(宋王栐著,诚刚点校:《燕翼诒谋录》卷五,中华书局1981年,第46页。)即使熟读二十二史的清人赵翼也不否认这一事实,在《廿二史札记》中曾专述宋代的制禄之厚、祠禄之制、恩荫之滥、恩赏之厚等,并直言宋制不可效法:“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此宋制之不可为法者也。”(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二十五,中华书局2005年,第534页。)如此丰厚的待遇,加上宋代城市经济的繁荣,客观上刺激了士人文化的生长与消费。
北宋 范宽 《雪景寒林图》 (局部))128×103cm
清人王夫之曾对北宋过度膨胀的士人文化进行过反思,但客观上说明了这种文化活动的丰富多彩。他说:“一时人士相趋以成乎风尚者,章醮也,花鸟也,竹石也,钟鼎也,图画也。清歌妙舞,狭邪冶游,终日疲役而不知倦。”(清王夫之著,舒士彦点校:《宋论》卷八,中华书局2009年,第154页。)实际上,宋人的文化活动要比王夫之所列举的还要更多。士人文化的风行必然伴随着符合这一阶层审美趣味的生成。
最近热播的《清平乐》电视剧就以繁荣的北宋文化为背景,讲述了宋仁宗时代的人情世故。在《清平乐》中,出现了多幅北宋时期的山水画,如传为李成的《寒鸦图》《晴峦萧寺图》,以及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等。李成、范宽再加上同时代的关仝,被宋人誉为山水三大家,是百代标程性的人物(宋郭若虚《论三家山水》说:“画山水惟营丘李成,长安关仝,华原范宽,智妙入神,才高出类。三家鼎峙,百代标程。”《图画见闻志》,王伯敏、任道斌主编《画学集成》[六朝~元],河北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320页)。他们的画作深受皇室乃至王公贵族们的青睐。兹以北宋山水画品鉴为例,以窥宋代美学之一斑。
《清平乐》剧照
李成与山水画审美的高尚人品
北宋山水画的审美趣味,与士大夫参与绘画活动,发挥他们在创作与品鉴领域的特长、才华以及闲情逸致有很大关系。术业有专攻,绘画作品的生成与流传,本应体现为专业画家的能事,在中国绘画史上,被认为是“隶家”的士人画家却占据了主流地位,这离不开唐宋以来,士人审美趣味在画学中的长期浸润。
唐代较有名的画家如李思训、李昭道、王维等人,均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属于地道的士大夫阶层。其画作的流传与接受进一步扩大了士人审美趣味的影响力,特别是在山水画领域,唐人法度成为宋人规模的典范。苏轼说:“唐人王摩诘、李思训之流,画山川峰麓,自成变态。虽萧然有出尘之姿,然颇以云物间之,作浮云杳霭与孤鸿落照,灭没于江天之外,举世宗之,而唐人之典刑尽矣。”(宋苏轼:《又跋汉杰画山》,《东坡题跋》,《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638页。)
在北宋实现突破性发展的山水画科,被认为是大大超越了前人。成书于北宋宣和年间的官修《宣和画谱》记载:“自唐至本朝,以画山水得名者,类非画家者流,而多出于缙绅士大夫……至唐有李思训、卢鸿、王维、张璪辈,五代有荆浩、关仝,是皆不独画造其妙,而人品甚高若不可及者。至本朝李成一出,虽师法荆浩而擅出蓝之誉,数子之法遂亦扫地无余。如范宽、郭熙、王诜之流,固已各自名家,而皆得其一体,不足以窥其奥也。”(《宣和画谱》卷十《山水叙论》,《画学集成》[六朝~元],第505、506页。)
▼ 横屏赏析 ▼
北宋 李成 《寒鸦图卷》(全卷)绢本27.1×113.2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可以说,李成被官方描述为唐五代以来几乎最伟大一位山水画家。即使在士林中,李成的声誉也是至高无上的。北宋王闢之《渑水燕谈录》中说:“成画平远寒林,前人所未尝为,气韵萧洒,烟林清旷,笔势颖脱,墨法精绝,高妙入神,古今一人,真画家百世师也。”(宋王闢之撰,吕友仁点校:《渑水燕谈录》卷七,中华书局1981年,第90页。)《宣和画谱》所录御府收藏的李成绘画就有159幅,米芾所见民间伪作亦达300本,可见其影响之大。由习李成笔法而成名的郭熙,在宋神宗的器重与推崇下,更进一步扩大了这一流派的知名度。
李成山水画所获得的至高声誉,反映着北宋士人审美的一种主流趋向,即对士大夫高尚人品的肯定。李成是唐宗室后人,主要生活在五代时期,虽以儒业为生,但郁郁不得志。他有着明确的儒者身份认知,绘事对其来说,只是博涉经史之外的余事,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方式而已。
据北宋嘉祐年间刘道醇的《宋朝名画评》记载,宋初显贵兼收藏家孙四皓曾有意招揽李成为门客,却遭到了李成的拒绝。李成说:“吾儒者,粗识去就,性爱山水,弄笔自适耳,岂能奔走豪士之门,与工技同处哉。”(宋刘道醇:《宋朝名画评》卷二,《画学集成》(六朝~元),第259页。)李成的回答显示着不屈权贵而安贫乐道的士人气节,这种气节在儒家看来即为高尚的人品操守。李成拒画的高尚情操,在《宣和画谱》那里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展示,其言:“成得书,且愤且叹曰:自古四民不相杂处,吾本儒生,虽游心艺事,然适意而已,奈何使人羁致入戚里宾馆,研吮丹粉,而与画史冗人同列乎!此戴逵之所以碎琴也。”(《宣和画谱》卷十一《山水二》《画学集成》[六朝~元],第515页。)
戴逵是东晋名士,又是著名画家,秉性高洁,淡泊名利,是魏晋时代名士风流的典型代表。关于他碎琴的典故见于《晋书•隐逸传》,是说武陵王司马晞听闻戴逵擅长抚琴,便派人召他到家里来演奏。戴逵深以为耻,当着使者的面将琴砸碎,并说绝对不做权贵府上的艺人。《宣和画谱》在《宋朝名画评》基础上增入了戴逵碎琴的典故,更加显示出李成有类于东晋名士的高尚人品。这正是为李成及其绘画带来至高声誉的主要原因。北宋绘画审美看重“人品”。“人品”是绘画作品气韵生成的关键,亦可视为“心画”。高尚的人品基于深厚的学识修养,是识见夐出流俗、胸襟坦荡磊落的呈现。在绘事中,高尚的人品既可以不拘法度,也可以不求形似,核心在于写出萧散的士人情怀。北宋郭若虚说:“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宋郭若虚:《论气韵非师》,《图画见闻志》,《画学集成》[六朝~元],第317页。)无疑,李成是具备这种素质的。
董逌评论道:“营丘李咸熙,士流清放者也,故于画妙入三昧,至于无蹊辙可求,亦不知下笔处,故能无蓬块气。”又说:“观咸熙画者,执于形相,忽若忘之,世人方且惊疑以为神矣,其有寓而见邪!咸熙盖稷下诸生,其于山林泉石,岩栖而谷隐,层峦叠嶂,嵌攲崒嵂,盖其生而好也。积好在心,久则化之,凝念不释,遂与物忘,则磊落奇特蟠于胸中,不得遁而藏也。”(宋董逌:《书李营丘山水图》、《书李成画后》,《广川画跋》卷四、卷六,《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第831、842页。)
北宋 李成 《茂林远岫图》
董逌是北宋著名的藏书家和鉴赏家,官至中书舍人,其所著《广川画跋》凡六卷,收录题跋百余篇。他对李成山水画的品鉴,代表着士人审美的一个重要取向。在董逌看来,李成清放的士人品性,是其绘画艺术逃遁技法,呈现脱俗之气的根本,这体现出由人品而画品的品鉴思维。同时,他还肯定地指出,李成的绘画在本质上是感物兴情,有所寄托的。其妙绝之处在于脱略形相之际,于烟霞岚雾之间,感受那种气韵周流中的真性情,如此才能领会李成性爱山水林泉,抒写胸中磊落的创作精神。
诗画互动与文艺创作的“尚意”倾向
李成寓兴于画的抒情色彩,与诗歌创作的肌理是相通的。因此,北宋山水画品鉴中的诗画互动,成为士人审美的又一重要特征。诗与画的互动,最为明显的就是题画诗的创作。中国较早的一部题画诗总集形成于南宋时期,即孙绍远编辑的《声画集》。单从书名上看,就能显示出宋人对诗画关系的一种特殊理解。
《声画集》所录北宋高僧慧洪在为画家宋迪《潇湘八景图》题诗时写道:“宋迪作八景绝妙,人谓之无声诗,演上人戏余,道人能作有声画乎,因为之各赋一首。”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声画集》的题名当是孙绍远汲取北宋诗画审美的经验而来。又录黄庭坚题画诗“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出无声诗”,说明诗画间的密切关系已为时人所共知。(慧洪、黄庭坚题画诗,见宋孙绍远编《声画集》卷三、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同时代的张舜民有“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的提法。(宋张舜民:《跋百之诗画》,《画墁集》卷一,清知不足斋丛书本。)未若“无声诗与有声画”更为贴近诗画所具有的韵律感与节奏感。这也是后代题画文学中经常使用的一组概念,元代杨公远将自撰诗集名为《野趣有声画》,清代姜绍书以《无声诗史》名其画史著作,均可看出“无声诗与有声画”的概念有着广泛的社会认可度。
北宋的诗画关系论要以欧阳修、苏轼为代表。欧阳修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苏轼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宋欧阳修《盘车图》、宋苏轼《书鄢陵王主薄所画折枝》,《声画集》卷六。)欧、苏二人均以辨析形似来谈诗画关系。形似固然是绘画创作的基本功,没有一定的造型能力,完成一幅绘画作品是不可能的,但形似又非绘画艺术表现的最终目的。模写形似同样也不是真正的诗歌艺术。在诗歌传统中,虽不乏刻意雕琢、模拟古人之作,但言志与缘情一直以来都是诗歌创作的主流。在欧、苏看来,脱略形似,以写意为目的才是诗画通观的关键。无论“忘形得意”或是“天工与清新”,都旨在说明诗画可以在逃遁技法,抒写胸臆层面上实现一律,这体现了宋代文艺创作的“尚意”倾向。
北宋 郭熙 《窠石平远图》(局部)绢本120.8×167.7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山水画风行的北宋时代,诗画尽管属于两种不同的文艺体系,但其创作可以相互感发。在李成的后继者、士人画家郭熙看来,画意的获得往往需要借助古人的秀词佳句来加以启迪。郭熙说:“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画之主意亦岂易及乎!”从其子郭思所记录的郭熙较为重视的古人佳句来看,描写山水林泉的写景诗句正是画家感发佳思的重要素材,例如杜甫“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韦应物“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等。([宋]郭熙:《画意》,《林泉高致》,《画学集成》[六朝~元],第299、300页。)
然而,诗歌写景亦非单纯的咏物,而是流露着作者深沉的情感。所以,郭熙认为要想体悟诗人的“腹中之事”,便要在窗明几净中沉思静虑,透过景语深度把握、领会诗中的情语。这情语便是绘画的“主意”。在诗人那里,山水画所呈现的山林气象也是感发诗人情思的绝佳素材。苏轼、黄庭坚都曾题写过郭熙的《秋山平远图》,苏轼诗云:“目尽孤鸿落照边,遥知风雨不同川。此间有句无人识,送与襄阳孟浩然。”黄庭坚诗云:“黄州逐客未赐环,江南江北饱看山。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宋苏轼《郭熙秋山平远》、宋黄庭坚《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声画集》卷三。)
很显然,在苏、黄看来,郭熙的山水画就是无声之诗,那种缘物会心的兴发感动,正是诗歌创作的动力和源泉。无论是诗中的山水,还是画中的山水,都是外物与内心的相互激荡,亦都寄寓着作者的幽深情思。
总而言之,由重人品到抒写胸臆,由诗画通观到相互感发,北宋山水画的这种审美趣味不仅在当时产生了一大批追随者,也深深影响了宋以后的诗人画家们,特别是元代的文艺审美倾向。开启元代书画新风的赵孟頫,在改革近世士夫画的努力中,所强调的正是高尚的人品,而元代诗人善题画,画家善写诗也成为那个时代普遍的文艺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