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一生挚友文同,殁于元丰二年的正月二十日。
转眼一年,这可是好漫长的一年,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事,令苏轼的人生急转直下。
元丰三年正月二十日,文同的周年忌日,苏轼即将抵达他的贬谪地黄州,路过麻城大安山岭,山中有雪,有梅,有沿途不断的溪水。
却没有了朋友。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当时,苏轼在《梅花》诗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一年之后,即元丰四年,同日,苏轼在前往歧亭访友,路过女王城东禅庄院时,想到去年今日的翻山越岭,想到老友离世已经两年,又有诗作——
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
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的后半部,全诗四韵,村、痕、温、魂。
到了元丰五年,还是这一天,还是在女王城,苏轼以同韵作诗,对老友的怀念之情不减。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诗末一句,似乎能感受到的情绪是,苏轼已经接受了在黄州的恬静生活,对于老友之殁,也算终于释然。
于是, 在元丰六年(1083)的正月二十日,当苏轼又一次用这四韵作诗时,所要表达的情绪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这是苏轼最后一次在文同忌日作诗,但这次他没有到女王城,而是在路过黄州城的东城门时所作。
黄州东城门,对于苏轼有着一层很特别的意义。在他刚刚决定开垦东坡、而雪堂未成时,每天的耕作结束后,都要走这座城门,往返于东坡与临皋亭之间。
那时,东门守卒见到这位落魄的巨星拿着耕具,总觉不可思议:文化人怎么也来做农活?
苏轼当然看出了守卒们的想法,却不说破,写了首诗,算是回应,诗首即是这句:
日日出东门,步寻东城游。
城门抱关卒,笑我此何求。
诗中有一句 “古来贤达人,此路谁不由”,可以看出苏轼当时心境,多么开放。
但是,在元丰五年年中,元丰改制的动作越来越大,确认取消馆职,不再设置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的编修官职。
按理说,苏轼此时几乎属于“无官一身轻”的状态,只有一个没有实职的“团练副使”,朝廷的官制改革,对他是没有丝毫影响的。
然而,取消馆职一事,却令苏轼心生波澜。
时间回退到嘉祐六年八月,那是苏轼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他在汴京参加制科考试,位列第三等。
有宋一代,制科分五等,一、二等皆为虚制,三等即头名,苏轼之前,只有一人曾经考过三等,苏轼堪称百年第二人。 微信公众号:无犀之谈
(宋史: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吴育与轼而已。)
就是在那一年,苏轼成为年迈的仁宗皇帝心中的“宰相接班人”,并被派到凤翔府,其实可以看作是对有前途的年轻干部的历练。
四年后的治平二年(1065)初,考察期结束,回到朝廷的苏轼顺利通过学士院考试,进入史馆担任高级研究员(直史馆)。
“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就是苏轼在老友文同四周年忌时,针对官制改革发出的感慨。
字面上看,苏轼已有定居黄州、耕田终老的意思,甚至连当年的旧官职,现在都不存在了。
“岂惟见惯沙鸥熟,已觉来多钓石温”
第三联中诗意仍未见转折——苏轼每天在江边散步,和江上的水鸟都熟络起来,在江边垂钓的时日太久,所坐之石也有了体温。
直到末联,笔锋一转,竟有希图求进的意思了。
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约今日”对应的,难道不是苏轼在元丰三年正月过麻城大安山岭的那一日吗?
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值得苏轼年年相约,念念不忘?
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那一日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时隔整四年,这一日, “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前后照应,两相比对,你发现了什么?
东风,隐含着代指的,正是远方的 “君门深九重”
梅魂,又怎么甘心让自己 “坟墓在万里”?
苏轼的每一首诗,都不是没由来的,诗中的每一个字,或引经,或据典,或喻人,或明志,总有一些说辞。
时间继续往后快进,元祐六年(1091)五月,时任杭州太守的苏轼在《杭州召还乞郡状》中深情回忆了贬谪黄州时听闻的朝廷议论——
及窜责黄州,每有表疏,先帝复对左右称道,哀怜奖激,意欲复用,而左右固争,以为不可。臣虽在远,亦具闻之。
我当年在黄州,虽然远离朝廷,但也听说,先帝(神宗皇帝)对我的奏章是表示赞赏的,并且有过重新起用我的想法,却被朝中的一些人阻挠。
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
元丰六年初,在黄州度过三年远离庙堂的日子后,期待也好,犹疑也罢,彼时的苏轼,应该已经隐隐感觉到,所谓 “五亩渐成终老计”,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人生如寄”是他早已默认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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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犀 原创
《重新认识苏东坡》是我自2021年起之日更文章,以地点或事件为节,每月讲述苏轼人生片段,不求全,但求心与坡公片刻共鸣。
苏学已是显学,我不乞更多新颖之贡献,但求世人了解、理解苏轼这样一具历千年而不朽之伟大灵魂,已不枉余生每日之“苏写时间”。
是为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