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考古学、社会学和史学等等,总之一切有关“人”的研究都证明——人,是社会动物。
所谓“社会动物”,一是说所有人,都离不开特定的“社会”;二是说,凡是人,都具有社会性。
换个角度说,人,是构成社会的最基本元素;社会,是由人结成的一张“大网”。
美国有一个著名的人类学家叫埃尔曼·塞维斯,他有一个很有影响的观点——即,人从一开始,就是群居的。而群居的人群,由小到大最后形成了国家。这个过程经历了四个阶段:游团—部落—酋邦—国家。
中国的考古学泰斗苏秉琦先生,毕生着力于中华文明的形成及发展的研究。他认为,中国的国家起源,经过了古国—方国—帝国这样三个阶段。“三代”之前是古国阶段;三代属于方国;秦汉进入帝国阶段。中华文明,是在古国阶段就具雏形的。
中国现在的绝大部分人类学、考古学和史学学者亦将“国家”初步形成作为“文明”形成判定标准。
国际上越来越多的学者,逐渐认同这一观点。良渚文化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认定为“典型的城市文明”,是很好的例证。
比如在中国,自“古国”开始,这大约在距今7000年前后,当时的人,已经被“编织”进“古国”这样的“大网”里面了。在此之外,并不存在“江湖”这样的“平行宇宙”。如果说“平行”,那也是另外的“古国”“方国”或“帝国”。
那么7000年之前呢?从约距今9000到8000年的舞阳贾湖遗址看,现在尚难确定其时是否已具有“国家”的雏形,因此被称为“新石器时期文化”,但龟甲刻符、骨笛、稻作遗存等等遗存,证明其已具有不少“文明社会”的特征。可以肯定的是,即便当时仍属于“部落”或“部落联盟”的“酋邦”社会形态,每一个具体的个人,也是生活在这样的“小网”或“中网”中的,而不可能另有一个“平行宇宙”的“江湖”,任人们“快意恩仇”。
再往前,就是“旧石器时期”了,可以不必说了吧。
可是,怎么就出来了个“江湖”说法?
中国最早创造“江湖”一词的,大约是庄子。
《庄子·大宗师》曰:“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说,泉水干了,鱼们困在在陆地上相互依偎,靠大口哈气取得一点湿气,各自用口水滋润对方。“不如相忘于江湖”的理解不同,有说庄子的意思是讲,还是比不上在江湖之中相互不记得更好;亦有认为是说就把过去在“江湖”里的生活忘了吧。
庄周
但无论庄子是何意,这个“江湖”,指的都是“江河湖海”之水域。
这是“江湖”一词的本义。
《史记·货殖列传》:“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司马迁亦在本义上使用“江湖”一词。
后来,“江湖”含义有所引申。
南朝梁慧皎《高僧传·竺法汰》曰:“与道安避难,行至新安,安分张徒众,命汰下京。临别,谓安曰:‘法师仪轨西北,下座弘教东南,江湖道术,此焉相望矣。’”
这里的“江湖”,既包含庄子之原义,但更多的是泛指“五湖四海”的“各地”之义了。
唐代,“江湖”有了“社会底层”之义。
杜牧《遣怀》诗曰:“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比杜牧稍小几岁的李商隐,在其《赠郑谠处士》诗中云:“浪迹江湖白发新,浮云一片是吾身。寒归山观随棋局,暖入汀洲逐钓轮。越桂留烹张翰鲙,蜀姜供煮陆机莼。相逢一笑怜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
范蠡
这大约是 “浪迹江湖”一词的最早出处。不过,也用上了《史记》中范蠡的典故。
宋代,“江湖”成了与“朝廷”对称之词。
范仲淹《岳阳楼记》云:“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庙堂”,指“朝廷”;“江河”,则指“民间”。“庙堂之高”,指天子位尊;“江湖之远”,则云介民人微言轻。
南宋,还形成了一个“江湖诗派”,由南宋钱塘书商陈起所刊《江湖集》、《江湖前集》、《江湖后集》、《江湖续集》等诗歌总集而得名。其主要以功名不遂而“浪迹江湖”的下层文人构成,如刘过、姜夔、敖陶孙、戴复古、刘克庄等等。
至此,似乎“江湖”,就是一个与“朝廷”共存的“平行世界”。
这种变化,为后来清代的“侠义公案小说”奠定了重要基础。
自古以来,逐渐发展的对“侠”和“侠义”之崇拜,对“江湖”成为“朝廷”的“平行世界”,作用甚大。
《说文》曰:“侠,俜也。”又曰:“俜,侠也。”段玉裁《注》:“轻财者为甹,然则甹俜音义皆同”。又,“立强于世者为游侠”。
概括地说,古人认为的“侠”,就是重义轻财,不畏强权,力折公侯。
《战国策·齐策》所载之“齐人有冯谖者”,应该是“游侠”的最早记载。
《史记》有《游侠列传》。司马迁还说了一段很重要的话:“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司马迁接着说,“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他进一步说,“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司马迁
司马迁的话说得有些长,但讲的道理太棒了。
可以说,《战国策》提供了“游侠”的原型;司马迁建立了“游侠”可敬的“理论根据”,并提供了“侠义小说”的“范本”。
汉代以后,就不乏“游侠小说”陆续出现。至清代的“狭义公案小说”,达到了新的高度,如《施公案》《三侠五义》《彭公案》《李公案》等等。
就此,“江湖”也正式成了与“朝廷”并存的“平行世界”,尽管这些小说中,都是游侠被名臣大吏的“清廉刚正”所折服,保护辅佐其铲除奸逆、除暴安良。
现代武侠小说摒除了“公案”部分,“江湖”平行和独立性就更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