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史学界整理了一套“农民战争史料汇编”,但随着农民战争相关研究的冷却,朱大渭等一批学者辛苦整理出来的资料也随之搁浅,未能很好地利用。本章主要以这套资料为参考,搜集东晋一朝民变共三十六次。下面按其称号或名号性质及主要参与阶层简单归类,以期从宏观上了解东晋一朝民变的主要类型和特点。
有号称“李八百”的道士李脱、李弘;自称“圣王”,年号“凤凰”的益州李金根、李弘;自称“大道祭酒”的彭城卢悚;以李弘为名的民变。这些民变的称号和年号带有明显的宗教意味,是穷苦大众期望借宗教来摆脱现状的表现,淳朴的人们在少数野心家的鼓动下群起响应。宗教性是东晋民变的一大特点,尤其是五斗米道即天师道对东晋一朝民变的影响巨大。
有自称“孝神皇帝”的豫章黄韬;自号“安东将军”的会稽檀元之;“僭称皇帝于皇丘”的彭城刘黎;自称“征东将军”“平南将军”的孙恩、卢循。有“竟陵西陵蛮”、“武陵蛮”、“江淮蛮”“天门蟹”。
除了部分首领因为自己的政治野心发动民变之外,更多的民变属反对民族压迫的性质,他们属于“夷夏”之中的卑微者,没有政治的地位,缺少文化的教化,还不得不受到统治者政治经济的剥削。与此同时,中国的江南地区还进行着民族融合,与北方五胡乱华不同,这些“蛮民”汉化程度低,北来东晋政权统治南方的过程也是他们接受统治和汉化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往往是一段血泪史。
流民现象是一种普遍现象,尤其是在动乱年代,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流民问题非常严重,流民的出路大致有:远走偏乡开垦土地;依附成为佃户、雇工;被统治者征为兵匠;逃亡山林,成为盗贼乱民……由此可见,民变中大凡都有流民的参与。资料中唯一一次由流人发动的民变是“乞活郭敞”。
如“长城钱弘聚党百余人,藏匿原乡山”、“彭城司马徽聚党于马头山”、“武康姚係祖,招聚亡命,专为劫盗,所居险阻”。很多人不把盗贼看作民的一种,上面所提到流民是盗贼的重要来源,其实这些盗贼最初也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世道纷争,落草为寇成为生存的一个途径,称作贼民。
有“蜀民张龙寇巴东”、“梁国民反逐太守”、“胖柯郡民王清、范郎逐太守”、“广州民变”“京师民变”、“困于征役的三吴民变”、“建安民盗杀太守”等。在古代社会,直接与民接触的是官,官民冲突一般是最重要的矛盾,往往是民变的导火线,所以民众首先会杀掉或驱逐当地的地方官。东晋时期皇权不振,地方官府无视中央法令,吏治腐败,不堪忍受的治下之民揭竿而起,反抗地方官府的暴政苛政。
东晋三十六次民变中,其中有称号或年号的有六次:带有宗教意味的“李八百”、“圣王”也有带有权力意味的“孝神皇帝”、“安东将军”、“征东将军”、“平南将军”。魏晋南北朝时期民变称“将军”者很多,不仅反映出民变的皇权思想,也是将军号滥授化和普遍化的反映。
东晋末年最大的一次民变是孙恩、卢循发动的,这次民变既是宗教引领下的行为,又是皇权主义者的实验。“于时恩据会稽,自号征东将军,号其党曰‘长生人"。卢循寇广州后“自摄州事,号平南将军”。
可以看出“征东将军”是他的称号,但是“孙恩字灵秀,琅邪人,孙秀之族也。世奉五斗米道”。孙恩世奉五斗米道,那他为什么不取“天王”、“皇帝”之类的称号称呼自己,而是取“征东将军”和“平南将军”作为其称号呢?本文就以“征东将军”这一称号为切入点试图分析这一具有典型意义的东晋民变。
首先,对“征东将军”中的“将军”做一分析。在民变中,用“将军”作为自己称号的民变屡见不鲜,陈胜也自立为将军。东汉末年张角自称“天公将军”,张宝、张梁分别为“地公将军”和“人公将军”,此外还有东晋自号“安东将军”的会稽檀元之等。那么“将军”名号为什么受到民变的亲睐呢?
将军本是朝廷的武官名。春秋时诸侯国以“卿”为将军,始有将军之称,战国时代“在官僚机构中不得不文武分家,产生了文官的首长一一相,和武官的首长一一将”。“正常情况下将军员少位高,称‘将军’的一般都是一军统帅;而魏晋以降军号泛滥,中下级军官拥有军号者与日俱增,这就促使着军号向衔号演变了”。
魏晋南北朝时,将军名号极繁,除沿用汉代旧称外,又有“龙骧”、“骁骑”等名号,其常置而有专职者仅为少数。“盖将军秩位崇高,礼仪尊重又非政治组织中经常设置之官职,且无员额之限制,故皇帝用将军之号以宠异其亲幸,或在乱世时当政者用以安抚拉拢地方势力”。
“汉末以来在这个动乱的年头,‘加兵’之后才更像是这块地面上的老大,是货真价实的权势所归或秩序维系”。不仅“秦汉的民间起事者往往以‘将军’为号”,魏晋南北朝的民变也多用之。孙恩就自称“征东将军”。
“征东将军”属于“四征将军”,“四征”兴於汉代,鱼豢日:“四征,魏武帝置,秩二千石。黄初中,位次三公。汉旧诸征与偏裨杂号同”。可见,孙恩取“征东将军”称号,不但有“征东”之实际征伐之意,具有领兵“替天行道”的合法性和正统性,且有“四征将军”“位次三公”之尊荣。
用朝廷名号来装饰自己具有很强的世俗性,但是孙恩世奉五斗米教,为什么没用宗教性的称号呢?这当中的因素很多,后文会有较详细的论证,下面追溯一下早期道教的组织设置,看“将军”这一称号与道教是否有关。
“事实上早期道教是常常仿效政府与军队的形式来管理信仰者的,太平道的‘三十六方’组织与‘将军’称号,五斗米道的‘二十四治’组织与‘祭酒’称号,前述东晋墓中出土的道教‘三五将军’印信等等”,这说明张角、孙恩称“将军”与道教关系密切,这样看来“将军”不仅与世俗政治有关系,也与道教组织有关系。
道教脱胎于中国文化的土壤中,必然在其早期组织时伴随着世俗政治的影子,无论民变是否由宗教而起,都带有深刻的世俗皇权性,宗教更多地体现在组织煽动上。东晋时期道教影响非常大。钟玉英指出:“关于道教信仰的目的,可简要分为治世、治身两方面”,从中可以看出强烈的儒家思想和权力意识,是道教理论中的“修齐治平”。
指出高层的心声是“内宝养生之道,外则和光放世,治身而身长修,治国而国太平”,中层的道教徒更倾向于创建道教组织,利用符水法术,为百姓祛病驱邪,吸引下层信众达到反抗社会上层的目的。而“源自下层的道教信徒利用道教以治身,主要表现在祛病健身方面,也有人向道教神灵求子嗣、求长寿”,并且积极参与道教组织,缴纳命信,利用道教组织反抗政府以期可以摆脱目前悲惨的现状。
利用宗教组织民变是非常有效率的,尤其是在隔绝性很强的小农社会中。孙恩号其党曰“长生人”,他的追随者多是信教之人。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动荡的社会,人们安全感的丧失,时刻面临着巨大的恐惧:战争、自然灾异、生老病死、统治者的剥削……“会稽饥荒”,“顿仆道路,死者十八九”晋安帝元兴元年,不仅有天灾还有人祸,东晋时有人说:“古者使人,岁不过三日,今之劳扰,殆无三日休停”。
当时的人民不仅在物质上及其贫乏,在精神上也是匮乏的。不管是儒家、道家、法家都主张愚民政策,当时的百姓,大部分没有受过教育,靠的就是祖辈和自身留下的口头的和实践的经验,再加上当时南方还有一些开化不久的蛮族,可想而知,大脑被“洗礼”是很容易而且是可理解的。
所以“将军”不仅是正统的官号,代表正义与正统,孙恩可以借助于朝廷官爵威名以安军情,并获得普通百姓的追随。同时由于“将军”与宗教的密切联系,教民也欣然接受,但无论怎样最后都反映出领导者的权力的追逐。
四征将军主要体现的还是方位指向。“征东将军”的“征东”二字是这次民变导火索的反映,具有一定的正义性和地域指向性——浙东地区。
浙东地区在东晋时期聚集着各种矛盾。晋氏南渡后,北方侨姓将浙东作为其发展之地,到了东晋末年浙东已是豪门世族的聚集地。太元十年,司马道子在东晋秉政,为了加强自己的统治,打击大族,起用无耻之徒,使得东晋以来的政治腐败混乱。司马元显面对荆州上游的威胁和北府兵的壮大,急需一支亲军。
因为当时兵源缺乏,遂下令强制征发东土诸郡(浙东)其本身或父祖本来是奴隶,而已获得放免为佃客的壮丁,集中京都,担任兵役,称之为“乐属”。征发“乐属”其实就是在加重徭役,历史上很多民变都是因为徭役的繁重迫使人民揭竿而起,而大型的徭役往往又使平时分散的民众大量聚集,增大了民变的发生率。侯外庐指出,以隋唐为分界点分为前后两期的民变中,前期“主要表现在反徭役并争取人身权方面,因而其口号所包容的思想主要是一种狂暴式的‘财产共有’,或‘共同劳动’的教义”。
深刻地描述了当时人们的徭役之苦。司马父子这一措置,不仅仅造成世族对政府的普遍不满,使东晋政府失去部分世家大族的支持;对由奴隶身份放免为佃客身份的农民来说,更是绝大的迫害。
孙恩就趁“征发乐属”引爆浙东矛盾的这一契机,发动了东晋末年长达十二年之久的孙恩、卢循民变。“征东”不仅是这一事件的导火线,更深刻地反映了东晋一朝在浙东地区的激烈矛盾。那么除了支持东土百姓反抗征发外,孙恩东征还有什么原因呢?
东晋时期充斥着各种矛盾:统治阶层和被统治阶层、侨姓士族和吴姓士族、门阀士族与次等士族、官与民……其中在江南侨姓中又有不同的类别,北府武将、旧族门户中的晚渡者、无缘入仕东晋的士族都应属“次等士族”。
这些人仕途不得志,多数沉屈里巷不得仕进或被排挤只能充任椽属,他们与独揽朝政的高层士族矛盾日益加深。寒族或下层士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上升途径被阻塞或限制,以至于社会的流动性变小或者几近停滞,成为有能力有权力欲的人发泄不满的导火索,必然会将其聪明才智运用于其他途径。东晋王朝面临着“取乱辱亡”的命运,这些次等士族往往成为革命的领导者,孙恩就是其中一员。
首先我们需要了解一下孙恩的家族。孙恩是孙秀的后人,世奉五斗米道。那孙秀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在东晋不得进入门阀高族之列,属于“次等士族”。田余庆先生总结了这次民变领导人的一些共同点:“一、同为侨人;二、同为寄寓江左的次等士族;三、同奉道教;四、共为婚家;五、同活动于建康以外而不得进入东晋政治中枢;六、同有突破门阀政治限制的要求”。
此外这次民变还有许多参与者都是士族,孙泰起兵时“三吴士庶多从之”,在孙恩起兵时吴郡四姓之一的陆氏、会稽四姓之一的谢氏、吴兴大族丘氏均参与其中,因此从这次民变的领导人及参与其中的士族,都可以看出这次民变不是简单的农民起义,而是次等士族利用民怨,谋求改变地位,反抗门阀士族垄断朝政的一次民变。所以“征东”一方面是为了东土的人民免受“乐属”之苦,以提高此次民变的正义性,得到民心拥护,更深层次是矛头指向浙东门阀士族,次等士族争夺权力地位之征。
综上,将“征东将军”这一称号分别分析,“征东”侧重于浙东地域指向,更反映出士族之间的深层矛盾,“将军”更侧重于官号领导性,但都揭示出这一民变的世俗权力性。此外,孙恩采用“征东将军”而没有自称皇帝,刚开始只是假借东晋朝廷的名号,不是要推翻东晋王朝,他们心中依然奉东晋为正统,精神上仍受门阀士族的束缚,客观上也减少了来自朝廷的阻力。
孙恩虽是次等士族,不是什么草莽无知之徒,当然要选择具有更强号召力的旗号,而不是虚妄低级的表达,而正因为这些不得志的士族有着一定的文化修养,才会在民变中充当掌舵者。其实随众之中并非都是教民,随着形势的发展必然会掺杂各种各样的人。这次民变更让人感觉,是要反抗压迫,将立新朝,而不是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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