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44年,也就是天宝三年,盛唐的两位诗人李白与杜甫在洛阳相遇。
闻一多先生称赞,这是青天里的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
而戴建业教授则说,这是诗歌王国双日并耀的旷世奇观。
不管是哪一种,都足以表明这一场盛世相逢,就像他们的诗词,光耀千年。
从此,人们记住了“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的情同手足,还有“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亲密无间。
就这样他们一起游历梁宋之地、齐鲁之邦,在诗酒趁年华中挥洒才情与风流。
经历了三次相聚之后,李白在兖州写下“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从此不相逢。
余生李白卷入永王叛乱,杜甫一直颠沛流离,彼此只能在诗词里寄托关心与思念。
尤其是比李白小了11岁的杜甫,见证了大唐的由盛转衰,尝尽人生悲苦。晚年出蜀的时候,下了一首《旅夜书怀》,道尽人世沧桑。
只是杜甫没有想到,这首诗颔联里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与李白早年出蜀之作《渡荆门送别》颔联里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竟成为后世的瑜亮之争。
其实这两句诗,看似异曲同工,其实各有味道,体现了二人不同的诗风与个性、心境与命运。
1.风华正茂,逸兴思飞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唐·李白《渡荆门送别》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
这一直是李白青年时的江湖侠客梦,这首《渡荆门送别》就是写于25岁出蜀地入荆门之时。
这个时候的李白风华正茂,充满对未来的激情与希望,告别故乡的心情也就不见沉重。
题目说是送别,但字里行间不见送行之人和离别之悲。因为李白认为的送行,是故乡水在为他送行,何其浪漫与多情。正是,山水有情送君行,舟行万里乐悠悠。
故而当他看到巫峡两岸的崇山峻岭渐渐隐去,一望无际的原野浮现在眼前,江水就这样浩荡而去的时候,李白的内心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欣喜。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一个“随”字化静为动,一个“尽”字韵味无穷,一个“入”字力透纸背,写出了三峡青山江流的壮阔与灵动,将李白内心的自由轻快展露无遗。
这种感觉,就像山重水复后的豁然开朗,从高山耸峙到江原辽阔,再到大江东去,开阔的不只是视野,更是心胸。
而到了颈联“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则流露了李白一以贯之的浪漫情怀与瑰丽想象。
就像“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大笔一挥,就是天上人间。
山间明月,倒影江中,就像天上飞来的明镜。空中彩云,山水相映,宛如海市蜃楼。
这样的明月皎洁,江水清澈,写尽江景的平静清幽。如此的山水氤氲,彩云缭绕,道出江天的辽阔高远。
因此结合全诗来看,李白笔下的山、江、月、云,自由飘逸,浪漫灵动,甚至仙气飘飘。
这种意境开阔,可以说是独属于李白。
2.风烛残年,贫困潦倒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唐·杜甫《旅夜书怀》
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辗转凤翔、华州、洛阳等地,漂泊到成都后,在故友高适和严武的帮助下,在浣花溪畔安定了下来,修建了杜甫草堂。
就这样,杜甫在蜀地呆了八年,在浣花草堂陆陆续续住了四年。
生活虽然依然艰苦,但已是动荡岁月里为数不多的岁月静好。只可惜,严武去世后,杜甫再次过上颠沛流离的艰难生活。
这首《旅夜书怀》,就是写于杜甫携全家老小离开蜀地,乘舟东下途中。
这个时候的杜甫,已经年过半百,却依旧漂泊无依。
所以他当他把孤舟停靠江岸,看到的是微风吹拂细草,想到的是年老多病就该退休,一生诗名也不过尔尔。
这样的心情,与李白截然不同。正是,星月低垂孤舟行,舟过江流欲断肠。
但值得注意的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本身并不存在悲喜,也并非乐景写哀情。
星汉低垂,平野辽阔;明月皎洁,江流奔涌。这是何等的山河壮阔,历经沧桑的杜甫看到此情此景,从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渺小与寂寥。
这种雄浑壮阔,像极了我们坐飞机时俯视天地万物时,感受到的人如微尘。也像极了杜甫年轻时登上泰山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只不过,人到暮年本就潦倒萧索的杜甫,看到了这样的壮阔景象,勾起了更多的人生孤寂之感: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种类似的感受,晚年的杜甫多有书写,它是“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也是“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样的杜甫,绕不开独、老、病、苦,成为他余生颠沛流离又贫困潦倒的生命写照。
但这所有的孤独与愁苦,其实都抵不过颈联的“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因为杜甫即使一生潦倒,也没有忘记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抱负。
因病退休并非所愿,因诗成名实非所求,他想要的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种报国无门的悲愤,正如陆游被贬蜀地时所云,“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总之,杜甫笔下的孤舟危樯、细草微风,自带悲凉,但星垂平野、月涌江流,自有雄浑开阔。
这样的沉郁顿挫,也只有杜甫当之无愧。
3.李杜诗词,难分伯仲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云:“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
可以说,两个人在各自的风格里,都做到了极致,不可取代,更难分伯仲。
而回归到“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与“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之争,亦是如此。
相同之处:意境都极为雄浑开阔,都写了江流奔涌的豪迈,还有平野延伸的辽阔。
不同之处:李白行舟远视,他所看到的江流奔涌、原野出没,更加富有动感,传递出少年得志的自由与轻快。杜甫停舟凝视,他所看到的星汉低垂、江月奔涌,更加博大沉郁,流露了人到暮年历经沧桑的深沉与寂寥。
一个写昼景,属于青年的朝气蓬勃;一个写夜景,属于晚年的百感交集。
各有千秋:李白的诗体现了行云流水的自然美,杜甫的诗则传达了千锤百炼的雕琢美。
但这里的雕琢不是贬义,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千锤百炼,是豪华落尽见真淳的返璞归真,常人也无法企及。
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李白像个学神,天赋秉异,所有的诗情喷薄而出;杜甫像个学霸,孜孜不倦,所有的才情厚积薄发。
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两个人都代表了盛唐气象。李白是盛世初始时期的蓬勃昂扬,杜甫是由盛转衰后的悲壮深沉,但他们的底蕴都离不开雄浑。
用康震老师的话,“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宣告了李白走进了盛唐。“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预示着杜甫走出了盛唐。
总之,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有了他们的存在,我们就再也忘不掉那个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