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文人相交者,莫甚于元白。元稹与白居易这一对刎颈之交,不同于子期伯牙高山流水的淡泊,他们更喜欢游风荡舟、穿花引月;也不同于李白对孟浩然的“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一生只愿高高挂起、相隔敬仰。他们更像是杜甫对李白的“醉卧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白天亲密无间,夜晚推心置腹,好似正处于火热期的有情人一般,让人仿若雾里看花,玄之又玄。
白居易陪元稹看尽长安紫陌,元稹陪白居易赏遍翰墨花月,他们“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他们“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他们甚至可以为了对方去死。公元810年,元稹因敷水驿事件得罪权贵被下令流放,白居易曾以死上书,但结果可想而知,他的怜兄之情斗不过权力。
好兄弟,同游同乐,同吃同住,就连人生的转折也放在同一节点上。公元815年,元稹被贬为通州司马,紧接着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两人就如同约定好一般一起做“天涯沦落人”。不过此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只能以书信的方式继续维持着诗歌的青春。直到十五年后,60岁的白居易惊闻元稹病逝于武昌,满头银丝的他顿时失去了人间色彩。
《梦微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这是元稹逝世后的第九个年头,白居易为他写下的一首千古悼亡名作。相隔九年才出好诗,这件事不难理解:元稹初亡,白居易只顾埋身于悲伤之海无法自拔,海底的悲伤之王像魔鬼一样紧紧抓住诗歌之王,他无法抽身而出,去好好构思一首作品。所以,只有在全部冷静下来之后,白居易才能为这位昔日之君写点东西。
这首诗的眼睛是第三联:“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黄泉之下的元稹成土成泥,被大地侵蚀着尸骨,而白居易仍然顶着满头白发暂住人间。一个“寄”字显示出了白居易的心思,他明白也盼望着总有一天会入黄泉、寻旧友、泥销骨,他已经看透红尘滚滚,他的孤高、正直使这位佝偻的老人格外伟大。但是抛开题目不谈,单从诗体来看,怎么都觉得这是一首悼亡心上人的感伤之作,若将此诗当作夫妻悼亡来用也并无不可。
起句“携手梦同游”,又是“盈巾泪莫收”,这更像是女子怀念亡夫才有的感觉和现象;“阿卫韩郎”是元稹的女儿和女婿,但从白居易口中说出来,意思仿佛是:老伴儿啊你看,我们的女儿都走了,你在下面能找到他们吗?可惜我还形单影只地留在人间。
这首诗是白居易少有的深情之作,满篇悲伤深处隐藏的男儿柔情丝丝可见,堪称他最痴绝的具现。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将情谊消费到如此地步,又有多少人为白居易的“我寄人间雪满头”而伤了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