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宁欣
相和歌辞·估客乐(节选)
元稹
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
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
炎洲布火浣,蜀地锦织成。
越婢脂肉滑,奚僮眉眼明。
通算衣食费,不计远近程。
经营天下遍,却到长安城。
《估客乐》为乐府歌名,包括李白在内的许多唐代诗人都以此为题作诗,但元稹这首最为人所称道。诗作文字充实而丰满,对商人从事商业活动的描写具体真实。中国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社会,重本抑末、重农轻商不仅体现在制度和各种政策上,也深刻影响了人们的价值观。但正如《汉书·食货志》所言:“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唐朝城市商业的发展使农商关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诗人笔下,抑扬褒贬交错其中,正是现实社会的反映。
元稹的《估客乐》最后一句“经营天下遍,却到长安城”,是这一讲的历史眼。这首诗将商人南上北下,到处搜求珍奇物品,长途贩运,最后汇聚到长安城来兜售或寻找更多商机的场景呈现在我们眼前。这种场景的背后,是以长安为代表的唐朝城市商业的兴盛,城市广阔而具有辐射性的市场为商人提供了无限机会。商人势力的壮大也在慢慢改变着社会阶层的结构。
商人何时“富可敌贵”
《太平广记》是宋人把截至宋初的历代笔记、小说汇集而成的一部大集子,共五百卷,其中收入了大商人王元宝的故事。王元宝是唐玄宗开元时长安城的巨商,算是具有典型意义的城市商人。玄宗皇帝闻知王元宝家财万贯,便直接召他进宫,询问其拥有的财产到底有多少。王元宝对曰:“臣请以绢一匹,系陛下南山树,山树虽尽,臣绢未穷。”南山是长安城南的山脉,林木茂盛。王元宝的意思是,南山树虽然很多,但他所拥有的绢更多。绢在当时是一般等价物,也就是可以作为货币使用和流通。甚至出使的官员,朝廷给他们的路费都是用绢,因为绢比金属货币更易携带,也比较好分割。还有一次,玄宗登上大明宫的含元殿,遥望南山,看见一条白龙横亘山间,他问左右近侍的大臣,大臣们都说什么也没看见。于是玄宗急召王元宝,王元宝答:“见一白练横在山顶,不辨其状。”意思就是隐隐约约地看见一条丝织物缠绕在山间。于是大臣们都感到很奇怪,说:“为什么我们就看不见呢?”玄宗说:“我闻至富可敌贵,朕天下至贵,元宝天下至富。”以此解释为何只有他和王元宝能见到这种奇异的景象。在这里,玄宗就提出了“富可敌贵”这样一个观念。但是,据书中的描写,即使像王元宝这样的大商人、长安巨富,对待权贵的态度依然是非常谦恭的,纵然“富可敌贵”,也没有因富而贵,取得一官半职。
唐末五代人王仁裕写有一本追述唐朝玄宗年间逸闻遗事的书,书名为《开元天宝遗事》,当中记录的“扫雪迎宾”之事,也是关于王元宝的:“巨豪王元宝,每至冬月大雪之际,令仆夫自本家坊巷口扫雪为径路”,“躬亲立于坊巷前,迎揖宾客就本家”,赴“暖寒之会”,并以酒宴来招待。至于宾客,应该是以名士、贵族为主。这足见他逢迎和交好权贵的谦恭之态。
《太平广记》的记载中,另一位大商人邹凤炽(因为身体畸形,所以绰号“邹骆驼”),也为了结交朝士而大摆宴席,同样谦恭逢迎。
商人的这种姿态与中国古代长期奉行的以农为本、以商为末的思想有关。从统治者的政策到社会普遍的价值观,都对商人有诸多限制、压抑。比如,我们曾提到的唐朝就规定商人和商人子弟不能做官,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而当财政收入窘迫时,因为商人家财丰厚,国家经常以借商、征商为名义,强制剥夺商人的财产,把他们积累的财富征为国有。
到了晚唐,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南唐人尉迟偓写的《中朝故事》记载了一个生动的故事。商人王酒胡(名字带“胡”字,可能是胡人,抑或是“壶”字的谐音)主要经营酒业,“居于上都”,即居长安,拥有巨额财产。黄巢起义军曾攻陷长安并建立政权。黄巢兵败撤出长安后,整个长安城残破不堪,很多建筑遭到破坏,包括皇城正南门的朱雀门。王酒胡纳钱三十万贯,助修朱雀门。僖宗皇帝又下诏重修安国寺。安国寺位于宫城和皇城东、大明宫南的长乐坊,具有皇家寺院的性质。僖宗皇帝在寺内设大斋,并铸了一口新钟,自己亲自撞钟,舍钱一万贯,率先带头号召官民捐修安国寺。僖宗表示,舍钱一千贯者可以敲钟一锤。书上记载,“斋罢,王酒胡半醉入来,径上钟楼连打一百下”,后令人到西市运钱十万贯入寺。王酒胡的气势和心态显然已经完全不同于王元宝和邹骆驼,他已经财大气粗到可以助修朱雀门和安国寺,但是,“径上钟楼”中一个“径”字就充分表明了此种心态变化又并非仅仅是因为财大气粗。这一点很值得我们注意。
“以末致富”却未“以本守之”
窦乂是唐德宗至唐文宗时期活跃在长安的商人,《太平广记》收入的关于唐朝商人的文章中最长和最完整的一篇,就是描述窦乂的发家史的。
《窦乂》属于典型的传奇小说,追述了窦乂在闯荡长安的过程中发家致富,与城市共进退,获得了巨额家产的过程。窦氏家族属于北朝以来的高门大族,曾经长期因外戚的身份在政治生活中显赫无比。入唐以后的窦氏家族,虽然也有不少人位列高官,也有一些女性和皇族联姻,甚至成为皇后、皇妃等。但相较于北朝,无可讳言,整个家族已经走向衰落。《太平广记·窦乂》所记述的主人公窦乂,不见正史记载,或因家道中落,或因只是窦氏家族的一个旁支、疏支而被忽略,也可能只是同乡而攀附门第,甚至可能只是文人综合所闻而杜撰出的人物。但对于我们了解唐代城市商人的历史却不无裨益。
文中的窦乂最初以习业为名,即以准备复习功课参加科举考试为名,投奔长安任检校工部尚书的伯父(可能是远房伯父)。伯父允许他借住在家庙里,这使他在京城有了落脚之地,从此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之路。
窦乂利用京城人口众多,生活需求量大的便利条件,从小做起。他先把亲友赠送给窦氏子弟的丝履,就是丝做的鞋卖了,卖得的钱用作种植榆树的本钱。树长成后,先卖榆条,一束卖十余钱,卖了百余束。第二年卖了二百余束,盈利数倍。五年后榆树长大了,可以做屋椽了,又到市场上去卖木材,利润更加丰厚。
经济实力增加了,窦乂又转战其他领域。此前的木材生意放下,开始生产京城百姓所需的日用品,比如蜡烛、法烛。他雇来工人,以破麻鞋、槐子、碎瓦等为原料,简单分工,流水作业。每根蜡烛售价百文,获利更多。这种经营活动就类似简单的手工业作坊了。
然后窦乂又把经营方向转到房地产领域。他用三万钱在西市的低洼处买了十几亩空地,把洼地填平,在上面建了二十余间房屋,用于开店,号“窦家店”,可以供客人住宿,也可以囤积货物。房地产正是城市发展以后兴起的产业。
窦乂还涉足高档奢侈品的经营和销售。他曾通过购买宅子得到一块好玉,又通过加工玉器得到钱数十万贯。这也是因为窦乂看准了随着财富的日益聚集,京城奢侈品的消费市场逐渐旺盛这一点。
窦乂又看到京城娱乐之风很盛,于是进军娱乐市场,开设陆博局,计利百余倍。
对于商人而言,改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是一种必然需求。窦乂寻找时机,贿赂太尉李晟,投其所好,为数名巨商的子弟谋求一些官职。李晟许给了这些商人子弟位置比较好、待遇比较丰厚的官职,而窦乂从中又得到中介费数万贯。
可以说,作为商人的窦乂,非常有眼光,既能发现依托城市发展的商机,又能抓住商人以富求贵的心态。因此,在长安城长袖善舞,求风得风,求雨得雨。
商人与城市生活服务业
还有一位可以与窦乂形成鲜明对比的商人是罗会,《太平广记》也收入了他的故事。罗会专注经营淘粪业,并凭此业成为富甲一方的豪族,家财巨万,家人衫衣极鲜,居室华丽,一应物品无所不有。有自诩清高的士人说:“你已过得如此快活富足,为什么不离开淘粪业这种属于恶事、污秽的产业?”罗会解释说:“我也曾停业了一两年,但是一停业‘奴婢死亡,牛马散失’,整个家业就破落了,因此只能重操旧业,‘复业以来,家途稍遂,非情愿也,分合如此’。”意思是自己也是不得不从事这一行。
罗会的选择其实有更深刻的社会背景。城市日益发展,人口增加,生活服务业则不可或缺,淘粪业就属于其中一类,有着巨大的市场需求。有人推测,罗会可能垄断了这个行业,或者至少部分实现了垄断。他的经营对象准确地说应该是城市垃圾,离开了这个行业,罗会之流也就失去了生财来源,家道必然要衰落。其实类似罗会这种以经营城市生活服务业为主的商人,不在少数。
窦乂与罗会的商业模式两相比较,一方是多种经营,一方是专业化经营,但都是围绕城市日常生活的需要而展开的。说明城市生活服务不仅市场需求日益增加,行业种类也随之丰富,专业化程度也不断提高。
“商人重利轻别离”中的世家子弟
魏晋南北朝以来持续发展而走向鼎盛的世家大族,在进入隋唐时期后,已经处于“乌衣巷口夕阳斜”的没落境况。故而,在经商的大潮中,世家子弟的纷纷下海也是毋庸置言的。但我们在正史中很少看到专门记载这些转型下海的世家子弟的篇章。
白居易的千古名篇《琵琶行》中,有一句对商人的描写:“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白居易生活在唐朝已经由盛转衰的时代,虽然也有宪宗时期“元和中兴”的回光返照,但放眼望去,并没有挽救国运的大势。不过商业的发展并不一定与政治形势的走向同步,这句诗就是仍然如火如荼的茶叶贸易的反映。唐后期,饮茶之风兴起,使得茶叶成为市场交易和转输的大宗商品,利润丰厚,尤其是上市季节,抢得先机,就是抢得了市场,商人趋之若鹜,轻于别离。浮梁,即今江西景德镇地区,盛产茶叶,为当时重要的茶叶贸易重镇。
在中国古代,城市始终是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各级市场主要是以各级城市(镇)为中心,周边形成集市和草市,或者像北宋都城开封府,在城关区形成批发市场。进一步发展,则出现南宋临安城那样的从城内到城外的一条龙经销服务。商人群体的内部,就有行商、坐贾之分。坐贾更依赖城市本身的发展,如前述的王元宝、邹凤炽、窦乂、罗会等,就是依托于城市的城市商人。而元稹《估客乐》中所描绘的商人则与城市商人不同,是走南闯北的行商。
随着商人势力的增长、财富的积累、社会地位的提高,唐后期商人的类型和出身也起了变化。不少人弃农经商,弃政从商,或政商结合,甚至世家子弟的“下海”也可见诸记载。
据《太平广记》,德宗时的宰相赵憬之子赵操性格疏狂不慎,屡教不改。赵操因盗小吏之驴,惧罪,被迫潜逃入山中,不想在山中遇到了两个老头,教他烧炼黄金,后来他学习经商,投身于商业,游于江湖。《太平广记》还记载有唐懿宗咸通年间的宰相于琮的侄子于涛的故事。于涛南游,到了今天的浙江湖州一带,得到神仙的帮助后,多游于江湖间,往来贾贩,经商规模不小。但他最终还是步入官场,做到泗州(治今江苏泗洪东南)、歙州(治今安徽歙县)刺史。
史书上对于涛是有记载的,对赵操却没有。赵操的父亲赵憬正史中有传,按惯例,父亲身份地位显赫,传后附子孙传,但《赵憬传》只附了四个有官位的儿子的传,赵操不在其列,则一种可能是赵操此人为笔记小说杜撰,一种可能是因为其行为不符合家族的标准而有意不记。但无论如何,《太平广记》的这两则记载都是世家子弟转型经商的反映。这些世家大族子弟显然游离于政治中心之外,从而也就离开了史臣的视线,成为游宦文人笔下的人物了。应该说窦乂、赵操、于涛都不属于世家子弟的典型或者是主流,而是疏支或另类。
没有入仕的世家子弟选择经商,毫无疑问与社会风气和观念的转变有关。下面一个故事同样记载于《太平广记》。长安有荥阳郑又玄,因荥阳郑氏是大姓,门望清贵,又玄因此很轻视寒贱者。他在长安读书的时候,就看不起出身商贾的同学闾邱氏子,导致闾邱氏子郁郁寡欢。数年以后闾邱病故,应该说与此很有关系。后来郑又玄调补唐安郡(今四川崇州)参军,他的同僚仇生是大贾之子,家产万计,并屡次资助郑又玄。但是因为仇生所属家族并非士族,所以郑又玄与他交往时并不以礼相待,还不止一次辱骂他说,你就是个市井之徒,就知道赚钱,为什么还要“僭居官秩”?意思就是,你怎么配走仕途呢?仇生因此抑郁自闭,终致弃官病死。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笔锋一转写了郑又玄此后的遭遇。他想学道,却遭到断然拒绝。道童说:“汝以性骄傲,终不能得其道。”意思是你太骄傲了,最终是修不成道的。可见,作者的目的是为受到轻视的商贾子弟伸张。故事出自晚唐人张读的《宣室志》,而张读却出身官宦世家,这也反映了社会观念的转变。
值得注意的是,世家子弟转型经商一般都在江淮地区,如前述的于涛活动地点就是在湖州(今属浙江),而《琵琶行》中的浮梁(今属江西),同样也在江南。这也说明了在唐朝后期(安史之乱后),经济重心正在从西北向南方、东南转移,最有商机的地方当然是南方,如扬州、益州。“扬一益二”这个说法其实出自宋人洪迈《容斋随笔·唐扬州之盛》:“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记述的是唐后期的扬州和益州,繁盛程度已经超过了北方的长安和洛阳。连踞守在今北京地区的节度使安禄山都看到了南方的商机,他特地派遣诸道商胡到各处经营,主要去的就是南方。商人把赚得的丰厚利润送给安禄山,“每岁输异方珍货计百万数”,极为可观。每当商人来“献宝”,安禄山就着胡服坐重床,烧香列珍宝,击鼓歌舞至暮而散,场面极热闹。
元稹诗中描写的“经营天下遍,却到长安城”的商人,诗句中列举的经营内容五花八门,海珠、美玉、党项马、吐蕃鹦、火浣布、蜀地锦、越婢、奚僮等都属于各地特产和奢侈性消费品。商人为牟取暴利,通过长途贩运,在长安城的东西市从事交易。但唐代的商品结构其实并不限于上述的土特产品和奢侈品。元稹诗中还提到了商人经营的木材、盐卤,这才是我们要关注的对国计民生更重要的商品。并且,从以上讲述也能看出来,“经营天下遍”的商人也有各种类型,来源和背景也各不相同。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宁欣:隐藏在唐诗背后的历史》,标题为编者所加)
《从唐诗走进历史》
宁欣 著
新星出版社
以诗为媒,简读唐史,唐史学者宁欣以多年授课经验为基础,从唐诗入手,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对唐朝的官制、科举、城市风貌、文化生活、交通运输、赋役制度,乃至社会结构变迁、民族交流融合等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