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观察网 财经 破产法的温度|一个韩国失信债务人眼中的张国荣之死

破产法的温度|一个韩国失信债务人眼中的张国荣之死

“听说张国荣自杀了?”

当“我”忍受着刺鼻的烟味,在网吧的电脑上,收到离异的女网友发来的这条消息,第一反应是不愿意相信。可能是谣言。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说不定张国荣第二天就会召开新闻发布会辟谣。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与我连接在一起的世界风平浪静,静悄悄的。然而,在这个世界之外,却有一位外国演员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是韩国小说家金劲旭的短篇小说《张国荣死啦?》的主人公,一个无名无姓的失信债务人(这篇小说被收入金劲旭所著《您可疑的近况》一书)。

《您可疑的近况》,(韩)金劲旭 著,安松元 译,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2022版

2002年4月2日,“我”和妻子的婚姻走到尽头。“我”为父亲在银行的借款做了保证人。而且,“我”是在签字画押后,才告诉了妻子这一事实,事前没跟她商量。

“我”的父亲是一个小型建筑商。他动用银行贷款和退休金,建了一幢楼,想着依靠商铺租金收入安度晚年。不过这幢楼还没来得及完工,父亲就破产了。周边的居民,不断抗议,导致设计图也再三修改。为了补偿周边居民,父亲不得不收购了周边的老旧房屋。居民还抗议工程质量有隐患,可能导致房子塌陷……对此,父亲束手无策。

妻子火冒三丈的原因,不在于“我”做了父亲的保证人,而在于事先没跟她商量。妻子强调的不是钱或者债务,而是信任。“我”的辩解苍白无力。

工程一再延期,材料价格飞涨,最终给父亲致命一击。原来的工程计划一再扩张,最终吞噬掉了父亲,父亲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贪欲和不幸划上了句号。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父亲身上的巨债,并未因为其死亡而消失,而是分毫不差地被“我”继承下来。“资本连坐制法网严密,穷追不舍。我束手就擒,成为信用不良者。”

对于“我”来说,父亲死后“我”就成了催收对象。不但月薪被扣,银行和信用卡公司的催收人员都追到了“我”上班的公司。“他们好像是在严守一项工作守则,总是一身黑色西装,说是黑白无常也不为过。坐电梯时,见到穿黑西装的人,我就慌不择路,掉头奔向紧急出口。”无奈之下,“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公司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

背负巨额债务后,妻离家破,走投无路。一个惨不忍睹的事实,就是认识“我”的人仍然信任“我”,但银行卡和信用卡公司却失去了对“我”的信任,“如同张国荣的死,那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向妻子提出了离婚的请求。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我们按揭抵押买的房子。“我”不能连她的人生也一起毁掉。“我”把房子变更到妻子名下。妻子开始不愿意离婚,但当“黑西服”找到她的公司,她不得不接受了现实。“黑西服”一度怀疑我们是假离婚,在我们离婚后有段时间还经常出现在她的周围。

原来妻子提出,还清银行贷款前,我们先不要孩子。我们为了买房没要孩子,但最终为了保住房子,却离了婚。现在看来,不要孩子是对的。离婚那天,“我”把衣服和随身物品装进箱子,走出门外。妻子故作镇静,说那里还是“我”的家,随时可以回去。“我”很感激,但没有说谢谢。

我的网聊对象,一位离异的女网友,对于张国荣的电影如数家珍。巧合的是,13年前《阿飞正传》上映那天,“我”、妻子、离异女网友居然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看过这部电影。更为巧合的是,“我”和妻子结婚的日子、蜜月旅行地、蜜月酒店,跟离异女网友都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举办婚礼的酒店不是同一家。

我们结婚那天,是4月1日。看来,至少有两对新人在愚人节办的婚礼,最终都没有好的结果。

离婚后,“我”居无定所。为了购买勉强糊口的食物,“我”干过形形色色的工作。“我”没有耐心跟人说话,“我”打工的工作,比如在“广开土网吧”里收银,大部分都不需要跟人说话。

只有,偶尔在禅云寺漫步时,“我”才会留意到大自然一如既往,山茶花兀自开落,完全不顾“我”的自暴自弃。“我那不能归责于任何人的不幸,以及由此而来的愤怒,在四季常开的山茶花面前,竟然如此微不足道,我难以承认这一点。然而真正使我恐惧的,不是我的愤怒过于渺小,也不是我的不幸毫无意义,而是我害怕山茶花林,我怕不能像山茶花林一样不改其色。”

就这样,“我”和离异女网友在虚拟空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张国荣的电影,聊着张国荣的死亡,聊着中国的SARS,聊着我们虚无缥缈的人生。

当“我”不想聊天了,退出聊天室,“我”回到单身公寓。警察正等着“我”。“我”的屋里,除了一小块躺人的地方,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物件:搪瓷锅套件、高压锅、电饭锅、旱冰鞋、榨汁机、电吉他、婴儿车……都是全新的,甚至包装都没拆。

警察说,有人举报你窝藏赃物。警察问“我”:这些破玩意都是从哪儿来的?

“我”指着晶体管收音机。这些电台节目,都需要故事。“我”就把从各处听来的故事,整理出来寄给电台,得到了这些小奖品。为了获得这些奖品,“我”投稿的对象,既有《主妇时代》,也有《正午希望歌谣》。警察理解不了“我”为什么为了一些用不上的东西,费这么大劲。

其实,“我”也会为一些需要的东西写故事。比如,有一期《直播希望列车》的奖品,是野外充气简易床;他们需要经历失业和挫折的故事。

为了得到这张床,“我”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一个男人,因为父亲破产,不得不从公司辞职,成为信用不良者,最后向妻子提出离婚;还有,在禅云寺茶花林中体会到的微不足道的恐惧感。

这不是听来的故事,这是“我”的亲身经历。然而,我没有得到那张床,我再也没寄送过故事。“那是我不能再放弃的最低限度的自尊心,跟世上的任何一张床都无法交换。”

张国荣的葬礼在一周后举行,“我”在网吧柜台上看了直播视频。因为SARS,参加葬礼的人们都戴着口罩。这个时候,“我”收到了离异女网友的邮件,以《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落款,约“我”见面。为此,“我”以父亲死亡为由向网吧老板请假,老板不仅准假,给“我”手里塞了10000韩元……

张国荣死了。很遗憾。这不是个玩笑。

如今,张国荣逝世已经20年了。“我”,一个无名无姓的韩国失信债务人,到底怎么样了呢?

(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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