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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刚收官的电视剧《显微镜下的大明》中,我们见识到了基层胥吏的权力。“吏”是古代官府之中的基层群体,其数量几倍甚至几十倍于官员。表面上,他们地位卑贱,但却是衙门实权的掌控者。他们越权、窃权、弄权。朝廷内外、国家上下不可一日无吏,而吏上欺官,下害民,成为国家一害。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重典治吏,为了震慑臣民,他还编制《大诰》这一律令。为了让读者更直观的感受当时的社会状况,本文使用第一人称视角,以一位虚构的“胥吏”口吻对明初洪武年间几个真实案件进行讲述,旨在反映当时的社会状况和基层胥吏的势力。
我生活在大明朝,是一位基层临时公务员,当然,我们这会还没有“公务员”这个说法。那好吧,我就是一个在我家县衙门里当差的。为啥是临时的?因为我没有编制。
我们县衙门有“三班六房”之分,“三班”是指皂班、壮班和快班。快班的衙役是负责破案抓犯人的,壮班主要负责看管仓库和犯人,而皂班就是升堂时负责站在旁边喊“威武”的和打犯人板子的。而六房嘛,就是指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六房对应的其实是中央的六部,我就是这六房里最基层的工作人员,那些有学问的人正儿八经地称我们这一类人为“胥吏”。
用一句话形容我的工作,那就是“我是官府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写材料、登记造册、收发公文、誊抄文书、保管档案,这些事我都得干。干我们这一行的,虽然看着挺威风的,但实际没啥地位,和光鲜亮丽的知县可完全比不了。但大家还是争先恐后地找关系、砸钱想在衙门里当个小吏。毕竟这个差事还算舒服,至少能让朝廷把徭役之类的给免了,每个月还能拿一点银子,时不时还有点灰色收入。更重要的是,我们有实权啊!衙门里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是我们干的,可以说是衙门里所有事务的实际执行者。
影视剧中的县衙令。来源/电视剧《显微镜下的大明》截图
大明朝刚建立那几年,朝廷缺人,皇上在用人上限制也不多。我们这种小胥吏还能进入官场,甚至能成为高官。有一个叫胡祯的,他就是御史台里的一个小吏出身,洪武八年就做了陕西按察使司经历,四年后便一跃成为刑部郎中,两年后,由五品郎中,一跃而为刑部正二品的尚书。
胡祯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官,一生清正廉洁、公正严明,死后家里只有几千卷藏书。但有一些人,当了大官就开始搞事儿。比如有一个名叫董演的大兄弟,本来只是兴武卫六合屯军吏,一次因办理公事途经山下,遇到老虎伤人,于是他便挺身而出,将老虎杀死。皇上觉得这人可真猛,让他做了承敕郎。但这人不知好歹,也可能是飘了,总是仗势欺人,后来就被处死了。
洪武朝胥吏任官简表中胡祯的信息。来源/ 叶英萍《民拿害民官吏析》
靳谦也是小吏出身,皇上觉得这人既年轻又聪明,直接让他当了金吾后卫知事,把他当成心腹培养,让他接触机密事务。但这位兄弟也是一白眼狼,当官的几年里一直在犯罪。后来事儿越搞越大,他竟然藏匿卷宗,倒卖公家粮食,皇上实在是忍不了了把这货凌迟处死了。
洪武朝胥吏任官简表中靳谦的信息。来源/叶英萍《民拿害民官吏析》
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那当然是因为皇上把这俩人写在《大诰》里。《大诰》就是一部特别刑法,到现在已经连载到第三部了。
朱元璋编写的《御制大诰》 。来源/宋伟哲《从〈明大诰〉看朱元璋的朴素法律观》
但是现在可不比朝廷初建那会,只要是在衙门里当了小吏,基本也就告别仕途了。 如今要想当官只有科举中第这一条路,皇上还直接下令,胥吏不能当御史,不能做官,甚至连科举都不能考。你看,这可真是一个完美的闭环,我们胥吏的地位越来越卑贱,就是再努力,再尽忠职守也只能是一个小吏。我知道就算我去考科举也考不上,不过我要是早生十几年,可能还会幻想有朝一日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现在嘛,还是安心当一个普通人吧。
你肯定很好奇,既没地位又没钱,还是临时工,为啥还有这么多人甘愿当胥吏呢?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我们这种基层人员虽然不像高官那样有钱和体面,但实际上这些地方官员对我们的依赖却很深,我们的隐形权力是不小的,很多厉害的胥吏甚至能操控政务。当然,我不属于厉害那一挂的,再说一遍!我只是想当个普通工薪族,干好自己该干的事。
主要是,前几年发生了几起大案,像什么胡惟庸案、郭桓案,这些案子真的能让人惊掉下巴。听说郭桓那一群人贪污了两千多万石粮食,皇上可杀了好多人呢。这些案子牵涉的人不仅有朝堂之上的大官,还有好多像我这样的小吏,总之他们都难逃一死。我可不想往枪口上撞,我这人胆小惜命,没啥野心,好好活着就行了。
嘿,你这人,别嘲笑我没出息啊。我刚刚和你说的那个叫《大诰》的刑法,可比大明律严厉多了,而且这个法律就是用来告诫我们这些当差的和那些朝廷官员的。皇上在《大诰》中可举了好多例子来敲打我们呢!来,让你见识一下。
洪武十八年,有一个叫李皋的人被派到溧阳县当知县,他到任还没几天,就被一个叫潘富的胥吏带着,用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搜刮了当地很多钱财。而且这个潘富还用他搜刮来的钱财买了一个漂亮女人送给这位李知县。但是这美女说是给李知县的,实际上却安顿在潘富家中。李皋和这姑娘约会几回后,潘富看在眼里就不乐意了,于是就将这姑娘据为己有。
这事李皋是怎么处理的呢?那当然是选择忍气吞声啊。虽然他是知县,但他是山西人,千里迢迢到了隶属于应天府的溧阳县当官,人生地不熟的。而潘富却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土著,在当地的关系网肯定比李皋深得多,小县城哪都有他认识的人。
毕竟朝廷有规定,官员不能在自己家本地任职,但对胥吏却没有这一说。所以一个地方的知县总是一拨拨地换,但是胥吏甚至可以在一个地方干十几年。而且,我们胥吏的职业是可以承袭下去的。我这个职位就可以传给儿子、兄弟,反正和我有血缘关系的男性都能继承。
没想到吧!小胥吏还搞“世袭制”呢。这也正常。朝廷的这些文官只会写诗、做文章,根本没有经受过政务上的训练和培训。不会写报表不会统计账目,遇上了具体的政务,那可是两眼一抹黑,这些活就只能靠我们这些人干了。
我们干的做报表,统计账目这些都算是技术活。这些技术都得有人教才能学会啊。所以让自己家的人接班有利于这些东西的传承,也给朝廷省了不少心。所以不仅是明朝,之前的朝代也是有这种规定的。
接着讲潘富。所以像李皋这种刚从外地到任的新官完全不是潘富的对手。衙门里的胥吏可是个团体,一群在本地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们抱团,你说能咋办?所以在这个案子里,李皋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中还不自知。让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
潘富也正是仗着在自家地盘上没人能拿自己怎么着,在啥事上都要作妖。当然,主要是为了搞钱。溧阳这地方盛产拐杖,潘富就借口要给朝廷上贡而让当地所有人交一根拐棍。人们交上来之后,他又说你们这拐杖不行,让折成银两。可是有人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这钱就是交不上啊。潘富和李皋可不干,没交上钱的就去人家里一通闹,打砸抢烧一样没落下。
当地的百姓实在是受够了,潘富已经在溧阳县为非作歹好多年了,一直没人管。现在皇上正好在整肃官场风纪,眼瞅着这机会,人们就派了一个叫黄鲁的读书人进京找皇上上访。皇上一听当场就炸了,这还得了?立马派人赶往溧阳,下令逮捕这俩恶霸。
知县李皋倒是很快就抓住了,但潘富却一直抓不住。皇上派来的人纳了闷了,潘富不就是一个县衙的胥吏吗,手段怎么这么通天。结果一查才知道,潘富先是被当地富豪蒋世儒联合其他十三家地主送到广德县。等官差到了广德,潘富又到了建平,官差跟到建平后,发现潘富又被秘密送回溧阳了,好一招“灯下黑”啊!
影视剧中百姓在堂上据理力争。来源/ 电视剧《显微镜下的大明》截图
官差回到溧阳,潘富被送到宜兴;官差到宜兴,潘富又被送到安吉县。反正这潘富能耐是真的大,后来他又被人接连送往长兴县、归安县、德清县、崇德县。崇德县有一富豪,叫赵真,这人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家财万贯、党朋甚众,潘富就藏在他家里。追捕的衙役紧赶慢赶,还是让潘富给逃走了。他这次居然逃到了一个庙里,和尚们也把他当大爷供着,倒是反客为主集结了二百人把朝廷派来的人包围了,还闹出了人命。眼见事情越来越离谱,只能如实禀告于皇上。
于是皇上下令将赵真和他的同伙两百多户人家的家产全部抄没,人也不留活口;而沿路帮助潘富逃跑和躲藏的一百多户人家也一样被抄家,并且枭首示众。这潘富可就是我说的“厉害”人物,竟让这么多人为了帮助他包庇他跟皇帝的人作对。不过,朝廷的刑法比他更厉害。
哎,我“厉害”的同行可不止潘富一个人。余姚县有个叫叶彦彬的同行,他用黄冠符伪造县印,拿着假的批文下乡,诈骗百姓。这事儿被工兵史敬德发现并且举报了,但是各级官府里的胥吏相互勾结啊,大家伙对胥吏私自雕刻和盗用官府印章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再加上叶彦彬给大家塞了点钱,官府的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他放了。但他恨那个姓史的,就找机会报复他。结果他俩开始打官司,这俩人的破事又牵出御史王式文办事不公,这个姓王的倒霉蛋喜提挑筋去指之刑,叶彦彬最后则被处死。这事儿让我觉得很可怕,本来官府印信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权力象征,却能很轻易地成为同行们谋私的重要手段。
我的这些同行们,广泛分布在基层各部门,所以大家为非作歹的方式可谓五花八门。一个叫阮贞的胥吏,就把事情搞到司法领域了,毕竟他是在刑部干活的。他为了搞钱,联合刑部主事王进和其他同行一起将工役囚徒的名字改掉。将丁洪僧改成工洪生,把杨添孙改成王太僧,至少帮11个犯人改了名字。毕竟他们作为具体执行者,要在这种东西上做手脚,舞文弄墨是十分容易的。
我讲的这些都是很小一部分,我的离谱同行干的离谱事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我是觉得我的这些同行们很有手段,当然,如果这些人不被处死,我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羡慕他们。
不过就因为这些事,导致我们这些胥吏在别人眼中的形象都不怎么好,走到哪都被人嫌弃,老百姓、朝廷官员,甚至皇帝都觉得我们没一个好人。可是我们这个群体中,还是有像我这样遵纪守法、默默无闻,而且不滥用职权的人。
或许,这就是大家不知道我姓甚名谁的原因?当然,这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毕竟我这样的胥吏至少不会被当成反面例子写进《大诰》里,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事情,这就够啦。
参考文献:
END
校对 | 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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