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时的青溪,或许还未遍植辛夷。江总撑着手杖,立在了旧时宅院的门前。他的白发用一根玉簪挽起,眼眶里似乎还藏着热泪。可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蘸好墨水,提笔写下悲凉的诗篇:
红颜辞巩洛,白首入轩辕。
乘春行故里,徐步采芳荪。
径毁悲求仲,林残忆巨源。
见桐犹识井,看柳尚知门。
花落空难遍,莺啼静易谊。
无人访语默,何处叙寒温?
百年独如此,伤心岂复论。
——《南还寻草市宅》
当世之人永远猜不到,后世的笔墨,该如何撰写自己的一生。
江总,南朝著名诗人,生于佛学之家,少时沉迷佛学,与高僧郊游,为寺庙立碑。可生于士族家,一生所选,难守初心。江总也难逃官场的波涛,因才气而踏入庙堂。十八岁,鲜衣怒马,他的文名已让梁朝记住了他。彼时梁朝崇尚文才的风气风靡了各个阶层,他也因此而被国家征召,出任宣惠武陵王府法曹参军。
彼时仕途一路高歌,皇帝对文学的偏爱让他的才华没有埋没于众人之间。梁武帝萧衍撰写《正言》后,又写《述怀诗》,江总参与了此诗的创作,因此得意于帝王之前。为了显示对文人的重视,萧衍将其调为了侍郎。是时朝堂的风气都向着江总倾倒。面对这位年少成名的世家子弟,多少高官相与结交。江总此时,正处于一生当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然而动乱年代里,安定永远都有期限。太清二年,侯景之乱爆发,江总外出逃亡,用了几年时间才到了会稽郡,于龙华寺暂住,撰写《修心赋》,表达他对时事的看法。
“昔莅此邦,卜居山阴都阳里,贻厥子孙,有终焉之志。”(《修心赋》节选)
国家飘摇,他身为文人,无法亲临战场,只得归隐苟安。
在魏晋南北朝的乱世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似乎都成为了常态。战乱、时疫,一切的天灾人祸都在不断向着千疮百孔的国家发出最后的攻击。江总是理智的,他没有选择用一腔热血来为国家增添新的尸骨,而是以文人之笔,窥探着这短暂又漫长的数年。
梁元帝萧绎最终用刀剑压制住了这场战乱,此时他想起了昔日的文坛新秀江总,诏命江总任明威将军、始兴内史,给江总八百斛太守薪俸让他出行。可谁也没有料到江陵的陷落会如此突然,江总无法出行,被迫寄居岭南多年。
这些年的流离,让江总忘却了年少的鲜衣。他仍旧用文人的眼睛窥探着世界的更迭。朝代在轮换,而他的文人身份却一直是保命符。
天嘉四年,陈朝的大旗已然插在了城墙之上。他再次被任用,并被授予了太子詹事。此时他历经战乱与朝代的更迭,无论是看待外界,还是看待自身,都有了新的见解。他明白自己并非治世之能臣,而只是笔墨之间的闲散文人,何况恰逢乱世,该要如何才能挽救这必将衰亡的危局?
他想要后退,极力辞去太子詹事的职位。可彼时的君王仍旧沉迷着文学,对他的诗文无比憧憬。陈后主更是作文《与太子詹事书》,道:“以卿(江总)同志,聊复叙怀。涕之无从,言不写意。”这样高的评价,让江总无法挣扎。然而在江总任太子詹事后,字里行间却透着事与愿违的悲情。
秋城韵晚笛,危榭引清风。
远气疑埋剑,惊禽似避弓。
海树一边出,山云四面通。
野火初烟细,新月半轮空。
塞外离羣客,颜鬓早如蓬。
徒怀建邺水,复想洛阳宫。
不及孤飞鴈,独在上林中。
——《秋日登广州城南楼诗》
不仅如此,他还频频上书请辞,皆未被批准。
那份太子詹事的职位,既困住了他的人,也困住了他的心。
站在后人的视角看江总的一生,于政治上,他并无太多建树。反倒因为与帝王朝歌暮饮而被视为“狎客之首”。后人评价江总,总会提到他不为不谏的败笔。而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是否将他的一生看得太过抽离?
有言道:“旁观历史,即有悲悯。”他的不谏,或许是因为对朝代的失望。南朝的风气与时局一样,逐渐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全身自贵”的思想蔓延在文人之间,而最终导致江总沉默的原因,或许还是因为陈后主的残暴。
陈后主时,“武死战,文死谏”并不是虚言。张讥因进谏而惨遭杀身之祸,毛喜频频进谏而不得理睬。种种的先例摆在他的面前,已让他明白了口舌的徒劳。臣子的生死本就在君王的一念之间,而他又何尝会是例外?
后来,他在《自序》中感叹:“太建之世,权移群小,谄嫉作威,屡被拙黜。”这是一位文人绝望的呐喊。
纵观江总的生平,会发现他并不能与文人风骨联系在一起。他会为了自保而收受施文庆的贿赂,会因为迎合帝王而彻夜笙歌。可他又是矛盾的,一面渴求辞官,一面又在官场陪着笑脸;一面高唱文人傲气,一面又将文人的尊严扔进了尘埃。后世对其评说时,总会因为他的重重劣迹而将他钉上耻辱柱,可若后人真正走进他的一生,或许又会因为他的许多难言之隐而感到悲凉。他想做一名彻底的文人,可他的身心总是被束缚于庙堂之上。他曾经年少春衫薄,可战火磨灭了他所有的幻想。
这就是那个时代必然的归宿,无论你如何挣扎,都无法抗争注定消沉的命运。但江总又是幸运的,因为每逢易代之际,文人们总会用“江总宅”来歌咏六朝兴亡。他最后,活成了一个文学符号,与“王谢燕”一同,记载下了金陵的盛况。
-作者-
霜见十九,00后自由写手,喜爱一切古风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