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名声不错的帝王,一般到了晚年,都开始变得昏庸,这好像就是个不可逆转的历史定律。无上的权威和无边的享乐,世间没有什么人能不为其所动,不为其腐蚀,再贤德的人也难免骄奢淫逸,而骄奢淫逸,又大权在握,又有谁人能够制止?《孝经》有言:“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孙伏伽曾说:“天子有诤臣,虽无道不失其天下;父有诤子,虽无道不陷于不义。故云子不可不诤于父,臣不可不诤于君。”而唐太宗李世民的身边,诤臣可是不少,其纳谏如流的例子可谓是史不绝书。李世民如果像李隆基那样活个70多岁,搞不好晚年真的会很昏庸;只可惜他只有51年的寿命,故而终其一生都是比较上进的,跟昏庸俩字沾不上边。
李世民晚年所谓推翻魏征墓碑,远征高句丽,劳民伤财修建宫殿,追求长生之道这四项是人们诟病比较严重的,但是说实在的,这些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并不算什么。
人们对耿直的魏征自带好感,但他难道就不会犯错吗?
贞观十七年正月戊辰日(643年2月11日),魏征病故,李世民命令九品以上官员都为其送丧,自己则亲手为他书写碑文、让其陪葬昭陵,这种待遇,称得上是极尽哀荣。
然而,仅仅过了半年,李世民就让人“踣所撰碑”。这就代表着他推翻了自己当初对魏征高度评价,究其原因,与一个人有关:侯君集。
侯君集是陪着李世民打天下的亲信之一。贞观十四年(640年),他率精兵奔袭数千里、灭掉西域的高昌国,颇具名将风范。因此,在贞观十七年(643年)初,他也被列为凌烟阁24功臣之一。
侯君集
但是,当初在打下高昌国后,侯君集本人及手下将士都曾大肆掠夺财宝,有关部门一纸弹劾,让他们的战功都打了水漂;此外,当时侯君集在朝廷里的职务是吏部尚书,而他认为自己有资格当宰相,却多次遭到李世民的拒绝。
两件事累加在一起,让这位名将心怀怨气。贞观十七年(643年),他与太子李承乾勾结、意图发起宫廷政变,但被李世民识破,随后落得了身首异处的下场。
实际上,朝廷里早有人预测侯君集会出大问题。
其一是宗室名将李道宗。“时侯君集立功于高昌,自负其才,潜有异志。道宗尝因侍宴,从容言曰:‘君集智小言大,举止不伦,以臣观之,必为戎首。’太宗曰:‘何以知之?’对曰:‘见其恃有微功,深怀矜伐,耻在房玄龄、李靖之下。虽为吏部尚书,未满其志,非毁时贤,常有不平之语。’”当时的李世民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侯君集的资质距离宰相之位还差得远,应当有自知之明。
其二是名将李靖。“侯君集得幸于太宗,命李靖教其兵法。既而奏曰:‘李靖将反,至隐微之际,辄不以示臣。’太宗以让靖,靖对曰:‘此君集反耳。今中夏乂安,臣之所教,足以安制四夷矣。今君集求尽臣之术者,是将有异志焉!’时靖为左仆射,君集为兵部尚书,俱自朝还省。君集马过门数步而不觉,靖谓人曰:‘君集意不在人,必将反矣。’”
事实证明了李道宗、李靖的先见之明。但魏征对侯君集的评价,则与此完全相反。
魏征
当初,魏征曾经向李世民大力推荐杜正伦、侯君集两人,称他们有宰相之才。尤其是侯君集,魏征认为不仅应该任命其为仆射,而且还要将禁兵的指挥权悉数交给他:“国家安不忘危,不可无大将,诸卫兵马宜委君集专知。”李世民认为侯君集喜欢自我夸耀,没有接受这一建议。
后来,杜正伦因泄露国家机密被贬职,而侯君集则因参与谋反被处死。李世民对魏征当初的建议越想越不对劲:“按理说以魏征的为人和眼光,不应该犯这种原则性的错误啊?那只有一种可能,他这是在拉帮结派、结党营私!”话说回来,如果真的让侯君集掌握禁军,那极有可能将会再度上演一次“玄武门事变”。
结党,是封建时代所有帝王最忌讳的行为。再加上有人此时上书告状声称,当初魏征经常把自己递交的谏书拿给起居郎褚遂良看。起居郎,任务是记载皇帝言行、为今后编写史书提供素材;魏征这一举动若属实,无疑是想以犯颜直谏为自己博取好名声。这让李世民越发愤怒,于是下令停止公主与魏征之子的婚约,并让人推倒了自己当初为其所写的墓碑。“尝密荐中书侍郎杜正伦及吏部尚书侯君集有宰相之材。徵卒后,正伦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诛,太宗始疑徵阿党。徵又自录前后谏诤言辞往复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悦。先许以衡山公主降其长子叔玉,于是手诏停婚,顾其家渐衰矣。”
不过到了贞观十九年(645年),在远征高句丽后回师的路上,李世民又想起了当初魏征的好,不禁心生悔意,又把那个碑立了起来。
这就说到李世民晚年的另一项举动:亲征高句丽。但他为这一行动感到后悔,并不意味着这是错的。
高句丽不是后来的高丽,而是从西汉一直到隋唐时期存在于中国东北的少数民族政权,大多数时期都向中原称臣。
高句丽形势图
在南北朝时期,高句丽强势崛起,既有游牧民族的强悍,又兼具中原汉人的技术和文明:据史书称,高句丽人擅长骑射,而且作风彪悍,他们每年都举行全国性的校猎活动,甚至连执政官“大对卢”的产生,都是通过比较武力高下来决定。这种尚武风格,跟突厥、匈奴有异曲同工之处;
但在另一方面,高句丽也具有中原政权的特征。他们的耕织、冶炼技术都来自中原,依山建城定居;文化水平高,《五经》、《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广为流传;法制完善,“用法严峻,少有犯者,乃至路不拾遗”,跟当初商鞅变法后的秦国有些相似。
这样的政权,比后世的辽国、后金更具威胁,也由此被中原王朝统治者视为眼中钉。早在隋朝前期,高句丽就因扰乱中原的朝贡秩序被隋文帝发兵攻击,但受制于后勤、天气问题,还未交战隋军就损失严重;到了隋炀帝在位期间,隋王朝三次远征高句丽,但由于战略战术不当,不仅没给对方造成致命打击,反而间接成了压垮隋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
唐朝建立后,高句丽虽派使者称臣,但屡屡阳奉阴违。到了贞观十七年(643年),高句丽、百济联手攻打新罗,并阻断后者的朝贡中原之路。李世民亲派使者前去警戒,但竟被对方拒绝。
这无疑是对唐朝威严、利益的现实挑衅。贞观十九年(645年),李世民帅军十余万远征高句丽。虽然夺取了十座城池、纳降七万、斩首四万,但最终因后勤问题不得不退兵,没有实现当初的战略目标。兴师动众却未能成功,打破了李世民年轻时战无不胜的记录,因此他心生悔意:“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
李世民
但即使如此,接下来的唐王朝也没改变对高句丽的政策,终李世民余生,大唐都对这一敌人保持不间断打压;到了总章元年(668年)高宗李治在位期间,名将李世勣攻下平壤,隋唐两朝持续数十年的努力终于获得了成功,来自东北地区的潜在威胁被中原铲除。相比较后世的宋、明,唐王朝灭敌于萌芽之中的战略何其英明。
至于指责李世民大兴土木,也许是指他在贞观二十一年(647年)修建翠微宫。但真实情况是这样:李世民患有家族遗传的“风疾”(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类似于今天的中风),而且他天生怕热,年纪大了尤其严重,每逢夏天都要离开长安避暑。为此,他命人修整终南山上原本被废弃的太和宫,命名为“翠微宫”,作为自己的避暑地。
封建时代至高无上的帝王干这项工程,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劳民伤财、昏庸无道”吧。
至于李世民食用丹药,一是为了治病,二是为了延年益寿。
李世民
年轻时候的他曾耻笑过秦始皇求长生不老。唐太宗讽刺秦皇汉武道:“神仙事本是虚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爱好,为方士所诈,乃遣童男童女数千人,随其入海求神仙。方士避秦苛虐,因留不归,始皇犹海侧踟蹰以待之,还至沙丘而死。汉武帝为求神仙,乃将女嫁道术之人,事既无验,便行诛戮。据此二事,神仙不烦妄求也。”这很可能就是病魔和死亡带来的恐惧和对权力的贪欲,让李世民想抓住一切可能让他继续活下去的可能,为此他宁愿相信曾经不肯相信的东西。但他不知道的是,服食长生不老药反而加速了他的驾崩。
《旧唐书》的作者含着骨头露着肉在《太宗纪》里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贞观二十二年(648年)五月,“使方士那罗迩娑婆于金飚门造延年之药”。在《郝处俊传》里引郝处俊的谏文又说了一句,“先帝令婆罗门僧那罗迩娑寐依其本国旧方合长生药。胡人有异术,征求灵草秘石,历年而成,先帝服之,竟无异效。大渐之际,名医莫知所为。时议者归罪于胡人,将申显戮,又恐取笑狄夷,法遂不行”。在《宪宗纪》里额外补充地说了一句,“李藩亦谓宪宗曰,文皇帝服胡僧药,遂致暴疾不救”。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要求一个人保持自控力是极其不易的。而在封建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下,在理论上而言,帝王拥有对天下所有人和资源的完全支配权,这就是在数千年的历史上,昏君、暴君层出不穷的体制性原因。
相比较之下,拥有至高无上的生杀予夺大权,却能压制人性本能的驱使,既有为、又有所不为,则显得尤为难得,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朱勃曾说:“王德圣政,不忘人之功,采其一美,不求备于众。”称赞这些优秀帝王,不代表拥护封建制度;在一定的时代局限下,凡是能保家卫国、维持秩序、推动社会进步的政治家,都应受到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