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武德六年,突厥寇边,以往这种时候,大唐就该关门,放李世民了。
只不过今时不比往日,大唐派出的不仅是李世民,也把太子李建成派出去了。
李建成是个有脑子的,他出门当然不会干预李世民的军事部署,但他能在军中经营好自己的形象,混一圈回来就可以平添许多功劳威望。
尉迟恭第 N 次愤愤不平,说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李世民倒是不在意,大哥是有点本事,但军中的威望不是你经营形象,与士兵同吃同住几次就能建立起来的。
霍去病从不干这种事,但他就是汉军中的神。
无他,能赢而已。
那年对上突厥,还是李世民一马当先,跟尉迟恭带着玄甲军头前开路,硬是冲垮了来犯的小股突厥军,叫突厥人不敢再行深入。
回营的时候,三军齐声呐喊,眼睛里都放着光。
李建成心里咯噔一下。
他从这些人的眼里看出来了,只要李世民一声令下,他们哪都敢冲,因为他们相信,跟着秦王就一定能赢。
那几个晚上,李建成辗转反侧,比李世民还压力山大。
他又想起魏征的话,魏征说这不是太平年间,夺嫡除了当孙子,还得有兵权。
说白了,秦王振臂一呼就能从洛阳拉来大军,太子你能吗?
论军事,太子你算有本事吗?
李建成还没说话,李元吉就跳起来,说怎么不算呢?
魏征冷笑一声,说别的暂且不提,都是对抗外族,人家敢疑兵退敌,正面硬刚,各种手段变着花上。
太子您打的都不是突厥,就打边民部落,忽悠了人家六千儿郎归降,就因为担心没法控制,把手无寸铁的六千俘虏全杀了,这叫本事?
李建成当时就想起了李渊杀窦建德。
类父,太类父了。
只是当初李建成还没有其他想法,魏征的话听听也就罢了,毕竟长安城里自己是绝对优势,杜如晦想揍就揍了,他李世民半点办法没有。
这次一起走了遭边疆,李建成忽然觉得完蛋了。
上一次跟二弟一起出征,还是刚起兵的时候,所以李建成觉得魏征还是有所夸大。
没有门阀重臣的支持,没有父皇的青睐,就凭山东豪杰,就凭底层军心,李世民振臂一呼能有多大的影响?
李建成一闭上眼,梦里全是边军望向李世民的灼热的目光。
回长安后,李建成终于忍不了,去问魏征,那你说了这么久,到底该怎么跟秦王争?
魏征大喜过望,说太子只要听臣的,一定没问题。
现在秦王回了长安,身边没有军队,您先下手为强,阴死他,储君之位绝对就稳了!
李建成:……
李建成:那我形象就崩了啊,父皇还怎么看我?
太子府里另外一位老臣也跳出来阻止,说太子备军以防秦王,是有必要的。
但主动出击,是以我们的劣势去攻对方的长处,还会有损太子在陛下心中的形象,绝不可取。
魏征翻了个白眼,说那等秦王真发挥长处的时候,就等死吧。
老臣吹胡子瞪眼,差点跟魏征打起来。
李建成取舍了半天,终究还是用了老臣的计策。
积极联系自己身在庆州的心腹杨文干,并在父皇带着秦王、三弟一起去避暑的时候,准备给杨文干送些军械。
以备不时之需嘛。
李建成没想到,这一策险些让他失掉了太子之位。
房玄龄在长安待了这么多年,跟着李世民一起忍了这么多年。
忍到秦王府败相已露,危机四伏。
终于,等到了机会……
啪嗒,房玄龄在秦王府里跟杜如晦对弈,风轻云淡落了一子。
这一子名叫杜淹。
杜淹是杜如晦的叔叔,曾经被王世充俘获,转而投降王世充,并对王世充抓获的大唐同僚落井下石,使杜如晦的兄弟死于狱中。
后来又降大唐,身在秦王府,却跟太子往来不断。
房玄龄说,这个时候,由他去提点那两位送军械的将领,再正常不过了。
杜如晦说,他这样反复无常,急功近利的小人,凭什么去?
房玄龄笑了笑。
反问道:「你说呢?」
杜如晦目中闪过一道寒芒,点头道:「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左右摇摆,他若不去,我正当杀此人!」
又是啪嗒一声,棋子惊起六月的蝉鸣。
武德七年,李建成派去给杨文干送军械的将领忽然得到了提点,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让他们仔细想想,给封疆大吏送军械,究竟是个什么行为。
这倘若被发现了,那就是谋逆大罪,如今陛下还在,秦王战无不克,你们不是去送军械的,你们是去送命的。
为今之计,除了自首以求性命,恐怕无路可走了。
两名送军械的将军「悟」出了这一层,大为震恐,当即跑去李渊的行宫,跪在地上揭发太子意图谋反,杨文干心怀不轨的大案。
当时李世民就跟李渊站在一起,闻讯人都懵了,心说我大哥还能送这么一份大礼呢?
李渊也不含糊,本以为老二是个不省心的,没成想老大更生猛,平日里乖巧持重,一出手直接奔着谋反去了可还行?
李渊神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决定给李建成一个机会。
「把那逆子给朕叫过来!」
这声逆子很快传了出去,李建成一脸茫然,心想怎么会暴露呢。
就算暴露也不过送点军械啊,你李世民就没私底下把军队里的军械留给你的旧部吗?
怎么到我这就谋反了呢?
那两个送军械的人是脑子有病吗?
这会儿李建成当然不知道房玄龄等人就在秦王府里笑。
李元吉愤愤不平,说大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
不如个屁!
李建成一抬手止住了李元吉的嘴,用看智障的眼神看过去:你真觉得自己能打过世民?
李元吉想说「怎么不能呢」,但终究还是放弃了。
片刻后,李元吉抬头看着大哥,说事到如今,那怎么办呢?
李建成想了想,做出了他夺嫡路上最重要的判断之一。
他令人大肆搜罗金银,献给李渊的宠妃,托宠妃给李渊吹吹耳旁风,说这些都是秦王的诬蔑。
反正有枣没枣打三杆子。
而李建成自己,则是连夜出城,疾驰到李渊的行宫之中,就带了十几个人,跪在李渊面前嗷嗷大哭,头都磕出血来。
李渊痛心疾首,说你给朕一个交代!
李建成没有交代,李建成只说自己是鬼迷心窍,想着为边军分忧。
这算个毛线交代,这边李建成敢孤身过来请罪,杨文干不敢啊。
人家是亲父子,杨文干心想我是个什么东西,我去请罪还不如反了。
遂直接反了。
于是在行宫之中,当着李建成的面,李渊拍拍李世民的肩膀,说速去庆州,讨了杨文干,等你回来之时,东宫也该换个人做了。
李建成本就头破血流的脸色越发苍白。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也谈不上什么兴奋与雀跃,他叹了口气,上马平叛。
还不等李世民抵达庆州,以他天策上将的威名,杨文干的部下便自行拨乱反正,内斗不止,杨文干死于乱军之中。
班师回朝的时候,李建成还是戴罪之身,李渊也对李世民罕见得温和起来。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场杨文干谋逆案,原本可以成为李世民正常夺嫡的转折点。
然而意外偏偏发生了。
·6
武德七年八月,就在杨文干事件爆发的一两个月后,突厥大举入侵,大唐举国震动。
当时朝中重臣面面相觑,李渊坐在龙椅上的手都在抖。
他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自己努力得来的一切不能输得倾家荡产。
他的目光在裴寂跟戴罪的太子身上来回游移。
这两个人也没辜负李渊的苦心。
李建成抓住一切巩固自己地位的机会,跟裴寂一起站了出来,劝李渊迁都,以避突厥锋芒。
之后朝廷风向一变,全都在说迁都。
更有甚者,还在说烧了长安,不给突厥留半点人口钱粮。
李渊大为意动。
这令李世民有种不真实的幻灭感。
历经数百年的混战,大隋的二世而亡,大唐终于席卷天下,再次开创了统一的王朝,如今却因为突厥的兵锋,打都不打舍弃半壁江山。
天下苍生等了数百年,就等来这样一个王朝吗?
这样一个王朝里,李靖只能和光同尘,尉迟恭或许会死于非命,这王朝容不下锋利的刀,容不下眸中尽是烈火的少年人。
可即便这天下注定要藏少年人的刀,秦王李世民的锋芒也是藏不住的。
此时此刻,他不站出来,他就不是李世民。
八月多雨,李世民的声音穿透雨帘,响彻天地之间:
「夷狄边患由来已久,杀我同袍,掳我子民,学汉高祖忍辱负重也就罢了,何至于迁都!?」
二十五岁的李世民目光灼灼,里边烧出来的都是火:「爹,儿臣请命出征!」
这又是一场没人看好的战事。
正是大雨倾盆的时节,关中粮饷转运断了,李世民到了前线跟突厥也没法对峙多久,人困马乏时,那两个突厥可汗领一万骑兵掩杀过来。
身后军心惶惶,身前刀光霍霍,生死一线之间。
但出手的人是李世民。
大雨连绵,唐军的后勤受到影响,突厥又岂能毫发无伤?
这么多天的雨水浸泡,突厥的强弓不知废了多少,再僵持下去鬼知道是大唐先丧失军心,还是他们先丧失战力。
所以颉利可汗来了,这不是来进攻的,这是来试探的。
就凭这么一个判断,李世民带着一百玄甲兵出城,邀战,喝骂声中离间了突厥两可汗,甚至还要作势渡河冲阵。
一腔血勇的空城计,终究吓退了突厥人。
李世民立在河畔,一任冷风冷雨吹打在耳边。
几乎要丢掉半壁江山,火烧长安再迁都的大危局,就在李世民目光如炬的判断、胆大包天的用兵之下化解了。
回城之时,原本凄惶的军心再次振奋起来,城中人人都在长呼天策上将的名号,人们望秦王的目光宛如望神。
然而,回长安之后,李世民反而受到了冷遇。
这一次,李渊甚至没给他庆功,只有秦王府的人高声欢呼。
房玄龄没有欢呼,房玄龄眉头皱成个可达鸭。
李世民就笑他,说你愁什么玩意?
房玄龄叹了口气,说有秦王在,未免显得陛下与衮衮诸公,都太愚蠢,太怯懦了些。
那时李世民还没往深处想,毕竟他出征之前,李渊确实对他很好,对李建成不假辞色。
他还拍房玄龄的肩膀,说放心吧,过两天我去旁敲侧击,问问父皇,看到底什么时候能进东宫转转。
房玄龄想说几句,终究还是放弃了。
房玄龄想,事已至此,恐怕正经夺嫡已经完全没戏了。
正如房玄龄所揣测的,当李世民旁敲侧击去问时,李渊勃然大怒。
说这个位子天命所归,该是谁的自然就是谁的,你急什么?
那会儿还有裴寂在场呢,李渊指着李世民就骂,对裴寂说:「你看到没有,这小子久不在朕的身边,已被那些寒门的读书人教坏了,再不是朕从前那个好儿子了!」
裴寂偷眼瞅了瞅李世民,李世民愕然无言。
这会儿李世民才想起房玄龄的话,原来自己与朝廷的怯懦格格不入,也是一种罪过。
之后杨文干一案的处罚结果也出来了,并没有以谋逆罪论处;
只是把太子府的那个老臣,还有秦王府的杜淹一起贬官,罪名是引发兄弟不睦。
太子还是那个太子,秦王却没有当初的地位了。
李元吉试探过李渊,说秦王越发跋扈,有不臣之心,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李渊沉吟片刻,竟然没骂李元吉,竟然只是很功利地考量,说秦王有大功于社稷,就这么杀了人心不服,恐怕会起祸患。
对自家的儿子,已无情至此。
有了这样的回答,李建成李元吉对付李世民的手段,更加肆无忌惮。
到了武德九年,长安城里谁都知道,如今的秦王已经护不住身边的臣子了,房玄龄杜如晦被调离秦王府,没有圣旨不得踏足秦王府大门。
尉迟恭先被李建成、李元吉收买,收买不成又派人刺杀。
那当然刺杀也是不成的,就只剩下陷害尉迟恭,屈打成招,走程序砍死他。
李世民跪在大殿里,泪如雨下,他没对李渊说什么尉迟恭战功赫赫,也没说尉迟恭对大唐有多忠诚。
他只是哭,说爹,我没求过你,今天我求您一次。
李渊老怀大慰,就这么放了尉迟恭。
擦干眼泪,李世民走出宫门,接尉迟恭一瘸一拐走回家里。
路上又下起了雨,地上的雨水映出两人的面容,又被踏碎在长街上。
李世民望着雨幕里一滴一滴、一片一片的自己,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陌生。
这个人不再是一往无前的少年郎了,他的身形微微佝偻,双眼通红,透出一股难言的疲惫。
撞碎雨幕,水溅在李世民的脸上,长安像世上最坚固的牢笼一样困住了战无不胜的凤凰。
这条路两人走了很久,一直都没说话。
李世民想起虎牢关之战,自己一战擒两王的时候,那会儿尉迟恭也在身边,他提槊冲阵,以一敌百都没受这么重的伤。
那时自己对尉迟恭说,我持弓,君提槊,虽千军万马又有何惧?
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送尉迟恭到家的时候,李世民叹了口气,说连累你了。
尉迟恭咬牙道:「这条命是秦王给的,为了秦王,尉迟恭生死无悔。」
这话可太有血性了,雨水又把这血性浇得一片冰凉。
李世民莫名伸出手,虚空中想握住些什么,可他终究没能握住。
他转身从尉迟恭家门前离开,走了几步,又猛地回头。
雨水从他长发上甩开,他道:
「刚才我是想拔刀。」
尉迟恭微微一偏头,没懂。
李世民忽然笑起来,他道:
「长安的大雨里我看不清自己,所以我想拔刀,刀光里才是我的面貌,只可惜长安城里没有我的刀。」
「可这会儿我想清楚了,我何必拔刀,我自己就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只要我出刀,就没什么东西不能一刀两断。」
尉迟恭还是不懂,但不耽误他的目光越来越亮,甚至连身上的伤都不疼了。
李世民淡淡道:
「刘文静的仇这么多年,总该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