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Netflix发布了一部动画短片《犬与少年》,AI在其中辅助了背景制作,让业界对于人工智能在各个行业,尤其是动漫界的应用产生不同看法。而早在2022年末,就有一个中国团队采用了AI技术创作动画,在2022年12月27日,国产动画《神弦曲:猫儿与时光铃铛》发布了首支预告,画面古色古香。该预告三分之二的背景都是结合AI制作的。AI究竟是创作者的利好工具还是行业的掘墓人,新京报专访十九号动漫创始人王景,听听第一个吃螃蟹的团队想法如何。
《神弦曲:猫儿与时光铃铛》首个宣传片(PV)。
志同道合,用持续创作表达对猫的热爱
《神弦曲:猫儿与时光铃铛》的导演钟离华虫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动画系,制片人王景则来自四川美术学院动画系。机缘巧合,两人在毕业时进入同一家公司的同一个项目,在日常交往中逐渐发现志同道合,他们都想做出独属于自己风格的作品。彼时动画市场正处于蛰伏期,现实情况是许多动画公司都难以盈利,于是钟离华虫选择去做一些海外项目,而王景去了游戏公司。
到了2018年,有了2015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6年《大鱼海棠》、2017年《大护法》等国产动画电影在票房或口碑上的优异成绩,两人似乎看到了梦想实现的契机。于是,王景创立了动画公司十九号动漫,并从国外叫回了昔日战友钟离华虫。(“十九号”是PS中的一个基础笔刷,他们觉得能用基础笔刷做出来各种厉害的图才说明真的厉害。两人希望公司能够注重基础、不忘初心、不被花里胡哨的表面所带偏。)
公司的第一个项目是由钟离华虫主笔的静态漫画《一滩猫与一根猫》,后来又被改编成动态漫画。漫画讲述了两只被主人当成异类的猫因为受不了虐待,它们商量着结伴而逃,一同追求美好的“猫生”,过程中发生了种种奇幻冒险事件。
《一滩猫与一根猫》漫画截图,作者在里面附上了当初给他灵感的那张照片。
钟离华虫自小就喜欢猫,自己家也养了猫。有次他偶然看到一张两只猫的照片,照片中的一只猫是长毛且胖乎乎的,趴在那里像液体一样形成一滩,而另一只猫则像棍子一样,分外苗条,两只猫反差极大,让人忍俊不禁。于是,他便以此为灵感创作了漫画《一滩猫与一根猫》,想把最喜欢的动物变成在公司的处女作。这套漫画在动漫网站上评分达9.4,2000多万人看过。2019年,电影《罗小黑战记》上映,钟离华虫受到片方邀请,负责了动画里无限小屋与龙游会馆的设定,并绘制了电影世界观的海报。电影的角色是只小黑猫,可以看做是他的“爱猫及猫”了。
钟离华虫为电影《罗小黑战记》制作的建筑设定。
王景从公司运营的角度解释了开展项目的理由。他表示,一开始选择做漫画,是觉得漫画成本低,效率快,很适合把它作为创业阶段表达导演故事元素的媒介,能最快速地把导演想要表达的故事展示出来,选择有两只符号化非常强的猫作为漫画主角既能与其他漫画形象产生差异,也能保证这个IP符号品类足够受欢迎。“我们当时觉得这两只猫的形象非常具备大IP的开发潜能”,他用国外的《机器猫》《加菲猫》等作品举例。《一滩猫与一根猫》后来不负众望地在一些比赛中获得了奖项,比如《创青春》中国青年动漫创新创业大赛二等奖,腾讯漫画编辑部一等奖等各种奖项。
后来的《神弦曲:猫儿与时光铃铛》延续了猫的主题,王景解释:“不管我们的故事有多么离奇,多么有意思,作为动漫产品的核心来讲,它需要有一个能够变现的符号。像日本或者美国,他们的产品化动画都会有一个动画符号用于适配各种变现场景。”在钟离华虫的微博上,他发布了更多以猫为角色的练笔图稿,一个以猫为核心的动画IP正在冉冉升起。
钟离华虫发在微博上的练笔图。
困境倒闭技术革新,用AI补足短板
《神弦曲:猫儿与时光铃铛》的首个宣传片中,三分之二的背景,40多张都有AI参与制作。谈起这样做的理由,王景坦言,当时是因为资金和人力的问题卡住了。“按照我们人工的价格,单张(背景)成本会到8000块钱,对于电影时长的作品来讲,就是几十万,但是我们当时的费用已经花完了,没有钱做背景了。我们想把PV做完,如果PV都做不完,后面很难有其他(寻求投资的)机会了。”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们想到了在当时日渐红火的AI技术。
当时王景的一个朋友,比他更早开始研究AI创作,在听了对方的分享后,王景了解到了AI的生成逻辑:“我当时的判断就是,AI一定会取代很多人的工作量,而且它是所有图形图像商业艺术领域的一个技术性革新。为什么动画在市场上不受资本的追捧?为什么动画在中国很难赚到钱?很大的原因就是它比真人影视制作周期长,它的成本要比真人影视高。如果通过AI技术,把动画的制作成本、周期与真人影视作品拉平,前者才有和后者在资本市场进行竞争的可能。”
AI制作动画的素材生成逻辑。
当王景发现AI可能会解决他们面临的资金和人力问题时,他们花了一两个月去研究,然后快速地把这项技术运用到了首支宣传片里,当然也是因为片子目前还不会商用所以才敢发布。片子出来后,观众有了各种声音,有对AI制作动画产生兴趣的,也有对其中画面、故事提建议的。
对于画面问题,王景解释说,因为去年10月份做出来的时候技术上还不成熟,也没达到他们现在想要的效果,但在接下来的正片创作中,会用更成熟的画面和内容给到观众。被吐槽的配音背后,也有这个小团队的捉襟见肘。“真的是没有钱,我们请了一个相对比较便宜的配音演员团队,整个配音全部演员只花了400块钱。对于配音效果,大家都觉得不太满意,但是没有办法,这个就是中国动画团队的一个制作现状,会受到资金的强烈压力,你只能选择你资金对应的团队。虽然400块钱的这个团队与PV内容不太贴合,但我们至少是有这个东西了。”
PV尚未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
王景说,使用了AI工具后,他们的创作效率提高了30%,成本也大概减少了30%。从时间的维度,人工做单张图需要花费15天,但是现在可能六七天就完成了。原先他们的电影预算是四千万,但是投资方都认为,动画的制作周期比真人影视剧要长一倍,风险太大,制作费用上,真人影视最少只需要一年就能看到现金流回归,或者看到票房,但是他们的动画要等三年。在吃了无数闭门羹之后,他们用AI制作出了首支PV。“有了这样的一个技术,把我们的预算从一个标准动画电影预算直接减半,我们就快速地获得了一些投资机会。”
被问及,如果当时没有遇到资金和人力问题,他们还会不会在那时采用AI技术,王景表示,可能在那个阶段就不会了,“可能会跟现在的其他公司一样,先观望。”
——主创问答——
新京报:AI对劳动力问题的解决,也是国外争论不休的问题,一些画师认为会被抢饭碗,你怎么看?
王景:大众目前对AI抱有的认知,主要来源于国外的几个AI产品,普通人当做娱乐工具使用。我们采用的是更加专业的工具,大众看到的功能是开源的,比较基础,是属于复制类的,或者是说排列组合类的,所以大家会觉得它是那样的一个逻辑,但是用于创作的AI技术逻辑会更加多样一些。
新京报:奈飞的《犬与少年》引发大家关于AI创作内容的版权质疑,一些画师会禁止别人用他的作品投喂AI进行训练,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王景:首先,用他人作品投喂AI,我觉得这是一个AI公司应该解决的商业逻辑,你用了某个艺术家的图去训练你的模型,一定得支付他费用,最好每出一张图就给一张图的提成,我觉得这个逻辑是OK的。我们自己这个项目是一个动画作品,现在主要用到AI的是动画背景制作,而我们动画背景呈现出来的风格主要是导演自己的,我们尽量用AI的一个创造性的逻辑去呈现导演的风格,然后进行人工修改,所以我们基本上不会去使用别人的图,它的功能对图也没有太大意义。
新京报:你们的动画预告片放出时间比奈飞要早,但后者却有了更多传播力,会遗憾吗?你们在技术上有什么不同?
王景:我觉得在技术上没什么不同,但是在审美方向上有不同。我们那个在去年12月份就已经放出预告,他们是今年才放出来的,我们更早。只是大家对AI比较抵触,所以我们没有敢讲这个事。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导演更希望大家专注我们的电影内容,而不是这个噱头,然后我们也没有他们那样的资本去做这件事。首先他们是一个比较有资本的公司,其次,AI创作一定是他们宣发的一个非常核心的点,他们就是要引起这样的争议,对他们来讲可能是能获利的;但是对我们来讲,作为一个成长中的公司,我们如果太早接触这样的舆论打击,可能对我们不太有利。所以我们必须沉住气,更深入地把这个东西解决得更好。等商业逻辑成熟了,才能用于之后正片,然后上映的时候,我们再去做宣传也没有太大问题。
新京报:宣传片出来后有很多反馈,你们会看反馈吗?当时怎么想的?
王景:我们没什么想法,就觉得我们做好自己的。当时那个PV对我们来讲能达到50分,我们自己觉得它只有50分,其实有很多优化空间,所以我们没有什么想法,就是埋头用最低的预算做自己最满意的东西。
新京报:评论中大家就说对故事抱有期待,你们对故事有没有一个长期规划?
王景:有,因为我们的故事取材于导演从2012年开始创作插画故事集《桃酥祠堂》,所有我们的剧本都来源于其中的作品创意。而《神弦曲:猫儿与时光铃铛》的剧本他从2018年就开始策划了,然后改了大概几十版,就是这样的一个迭代过程。
新京报:导演的介绍里提到他比较喜欢中国历史和志怪文化,你了解吗?
王景:他这个喜好是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的,包括他的北京电影学院的毕业作品《月亮谣》,这部中国风味浓厚的作品在北京电影学院获得了学院奖,后来获得大学生电影节的创意动画奖,他毕业后创作的类型一直是围绕中国文化的。
新京报:你们有看上美影厂最近大热的《中国奇谭》吗,如果有第二季会参与吗?
王景:有看,其实我们也在积极接触。大家还是挺有渊源的,因为《中国奇谭》总导演陈廖宇是我们导演的老师,项目负责人之一的崔威老师也是我非常非常尊敬的人。记得偶然一次聊天崔老师提到,这个项目播出的反响好的话,有希望做第二季,然后我当然记在心里了,我觉得导演非常需要这样的一个机会来展示自己的想法。反正现在就是在积极接触,主要还是看项目那边的决策。
新京报:不断会有一些新的AI工具或者新技术,画师以后会不会变成类似程序员的工种?
王景:我觉得不会变成程序员,这个跟其他传统行业里的艺术家是一样的。在波及动画和游戏之前,有很多行业都被现代工业所取代,包括手工艺术品。我觉得只会变成两种人,一种是少部分真正热爱这个行业并具备出众才华的人,他会变成类似手工艺术家,他会用自己的思想去创造艺术,这一部分艺术家的价值会变得更高,他的价格也会更高,因为他更稀缺了。另外一部分普通的技术人员,会变成类似于普通工人一样,他们只是在一个系统程序控制下一个一个地做某一个环节的事情,就是一些比较机械的工作。AI是无法取代头部艺术家的,永远都无法取代,就跟机器一样,它做的产品再好,但是永远有一部分人愿意去买手工的东西。
我们的艺术家作品,如果它具有一定的意义,一定的情感,肯定只有艺术家能做到;第二就是艺术家的风格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风格上面的不完美,而AI往往更擅长做完美的东西,它缺少意义。AI做的东西会越做越标准化,出来的东西很精致,没有缺陷,但是人做的东西每一张可能都不一样,有它的缺陷美,或者有创作者的个人意义。
编辑 吴龙珍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