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七年(1137年)八月十一日,清晨,雾蒙蒙的淮河南岸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伴随着马蹄声的,还有数万兵士鞋底摩擦地面,而发出得稀碎又沉闷的声音。所有人都被裹挟着向淮河北岸进发,兵士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隐约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但他们又懒得管那么多,随波逐流罢了……
突然在队伍的前方,一声嘶喊惊醒了正在私语的兵士:逆臣刘豫,我岂能见他!今日便是死在此地,也绝不过河!难道这军中就无一人英雄,皆要随郦琼叛逃而去吗?
这声音虽然有些嘶哑,但却声若惊雷,队伍中不断有人停止脚步,注视着喊话之人。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停止前进,立于原地,似乎若有所思。
士兵的指挥者郦琼,见一人之声,居然阻扰数万大军的前进,旋即拔出手中利剑,一剑斩杀了嘶喊之人,裹挟着众人,继续向北而去,直至渡河完毕。
郦琼带领四万淮西军,并裹胁百姓十余万投降金人傀儡伪齐刘豫,史称“淮西军变”。消息传回临安,举朝震惊!这场因“内卷”而发生的军变,不单单在军事上严重削弱了南宋朝廷的力量。在军事以外,一段非比寻常关系的破裂,似乎才是真正的“震惊”!
一切都要从半年前说起……
绍兴六年(1136年),十二月。时任南宋诸军都督的张浚凭借当年在淮西之战中的出色指挥,成功挤走左相赵鼎,以右相总中外之政。但张浚作为主战派的核心人物,并没有组织大规模的战略收复行动,最先着手的却是“谋收内外兵柄”。第一刀砍向的就是在淮西之战中怯懦无能的淮西军统帅刘光世。
张浚对刘光世在淮西之战中望风而逃的行为非常痛恨,不断地给高宗打小报告,说刘光世握兵数万,军纪散漫,提议罢刘光世兵权,用以警惕诸路将帅。
张浚虽然在奏疏中,是以刘光世“沈酣酒色,不恤国事”为由,提议罢免,但所有人都明白,导致刘光世被罢免的原因,不是他多喝了几杯酒,而是其让朝廷日益忌惮的兵权。
刘光世所辖兵马,共计四万余人,主要驻扎在南宋四大战区之一的淮西地区,大致位于现在安徽的皖北江淮之地。是当时南宋用来抵御金兵的重要军事力量。(四大战区:川陕战区、荆襄战区、淮西战区、淮东战区)
刘光世虽然也是出自武将世家,但他们家没有遗传下来什么兵书宝典或者绝世兵刃,只流传下来一个习惯:逃跑。他父亲刘延庆,在靖康初年的对金作战中,溃逃百余里,致使北宋自神宗年间就在边境储备的战略物资,全部被金兵斩获。就此,华北地区,再无可战之地,金人由此长驱直入,直抵汴梁城下,遂有靖康之变。
刘光世为将,无大志,厌于统兵,乐于酒色,贪于财宝。他听到一些风声,便主动上奏,自动解除兵权,请求宫观闲职。
就在张浚解除刘光世兵权,并打算将这四万淮西军划归都督府直属时。绍兴七年二月,高宗赵构怀着期待的目光以及特殊的人事安排,诏岳飞入朝觐见。
在南宋初的五大将中,岳飞年龄最小,资历最浅,而又升迁最速,在近年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中,他已成为最引人注目的一颗将星,皇帝最器重的武帅。
岳飞到达平江的次日(今江苏苏州,此时的行在还不是临安),高宗就迫不及待地与岳飞“引对”(皇帝召见臣僚询问对答)。
期间,高宗便问起岳飞是否有良马,岳飞大约也听到一些有关刘光世的风闻,便以良马为喻,说自己过去所乘的是良马,而如今所乘的却是驽马。意在贬低自己,使高宗对自己没有介怀之心。高宗听后,颇表赞赏。
几天以后,高宗与宰执们议论时,也涉及岳飞的良马对,高宗再一次流露出岳飞的欣赏,言道:岳飞此次觐见,所论之事皆有可取之处,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唯有依赖将相协力,以图大业。随即,为岳飞增添太尉的头衔,并将他的湖北、京西路宣抚副使、兼营田使升为宣抚使,成为荆湖地区最高军事长官,是与内朝执政同级,与韩世忠、张俊平列的高官。
但是,为岳飞升任宣抚使,只是高宗按例,给予岳飞应得的晋升。高宗诏岳飞入朝,实则有另一件大礼,要送给岳飞!
岳飞画像▲
岳飞受封后,扈从高宗一路赶往建康(今江苏南京)。途中,高宗就曾不止一次地撇开韩世忠等人,多次与岳飞单独谈话。到了建康府后,高宗再次诏岳飞在“寝阁”单独谈话。这一次,高宗给岳飞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
高宗言道:中兴之事,朕单独委托给卿一人,除张俊、韩世忠部人马不受节制外,其余诸路人马皆受卿节制!
所谓“节制”,在宋时含有暂时或间接指挥之意。岳飞统率的岳家军为当时民间的习惯称呼,其正式番号是行营后护军。按高宗的此项命令,除韩世忠的行营前护军和张俊的行营中护军外,其他各军,包括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在内,也就是淮西军,都归岳飞节制。
将全国大部分兵力归于一个将帅指挥,以大举北伐,这在深忌武人的宋朝,是没有先例的,至少可以说明,这一时期的高宗对岳飞是非常信任,并且要委以重任的。
为首先确定淮西军的归属,高宗特别给岳飞一道手诏,以便他前去淮西接管此军之用。他在给刘光世所部统制王德、郦琼等人的手诏中说:朕认为兵家之事,势合则雄,今委任岳飞节制淮西军,诸将当同心协力。在手诏最后还特意加上一句“听飞号令,如朕亲行”。
宋高宗赵构▲
岳飞对这份突如其来的重视和委任,可谓是感激涕零。在回给高宗的奏疏中,岳飞聊表了一番忠心,言道:臣以一介布衣,被陛下以微末之功擢升我为宣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数视二府,特赐以宣抚诸路,增益兵马,必行恢复大任。
但是聊表忠心并不是岳飞的真正目的,他真正的目的还是两个字:北伐!
在对高宗拍了一波彩虹屁后,话锋一转,岳飞开始说起北伐的大计划。我们有理由相信,岳飞这个计划绝对是在前一天晚上加班写出来的方案。
电视剧《精忠岳飞》—岳飞
按照岳飞的计划;如果条件允许,他可亲自提兵直趋开封和洛阳,占据河阳(今河南孟州市)、陕府(今三门峡陕州区)、潼关(今陕西省潼关县东南),陕、晋、豫三省要冲。到时,伪齐刘豫必舍弃开封而转走河北,由此,京畿、陕右之地尽可收复。至于京东诸地(安徽、江苏),陛下可交由韩世忠、张俊,亦可收复。
暂且不论,岳飞的这份军事计划能否成功,但至少在高宗看来,这份计划是在越权的边缘游走。高宗给岳飞原定的职务是湖北、京西两路的宣抚使,荆湖一带的兵马岳飞都可以节制。
但如果按照岳飞的这份计划,他已经不是宣抚荆湖地区,而是宣抚诸路兵马,包含了山西、陕西、河北、河东诸战区。除了京东的韩世忠和张俊两军的战区,以及吴璘的四川战区,不归岳飞节制。
韩世忠画像▲
为了避免高宗会疑心自己趁机扩大兵权,在军事计划的最后,岳飞特意说道:待迎得天眷归国后,然后乞身还田里!
“天眷”什么意思?说白了,就是皇帝家属,也就是被掳走北国的徽钦二帝。这里岳飞之所以特意说“天眷”,而不再说什么“迎回二圣”,就是顾及到高宗对“迎回二圣”之类的字眼非常敏感。至少在书面上,岳飞尽量避免触及到高宗的逆鳞。
岳飞这封充满理想与小心的文章,高宗很受用,在回给岳飞的手诏中,高宗真切地言道:有臣如此,君复何忧。战场进退之策,朕不再从中干预。也就是说,前线的所有行动,岳飞可以一言而决,不必再请示朝廷。
到这里为止,高宗对岳飞是充满了信任与希望。但这似乎和我们后来看到的那个屈膝求和,冤杀岳飞的高宗赵构有些不一样?
时间还要再次回到绍兴七年的正月……
电视剧《精忠岳飞》—赵构▲
这年正月,关于一个久违的人的消息,从北国传回到了南方:宋徽宗赵佶死了!准确来说,早在两年前的绍兴五年,徽宗就已经死了。金朝对南宋一直封锁宋徽宗的死讯,直到绍兴七年正月,,宋使何藓带回金右副元帅完颜宗弼(金兀术)的书信,才得知“道君皇帝、宁德皇后相继上仙”的消息。
其时,宋徽宗的死,已经微不足道了,如果还有一点积极意义的话,则在于刺激了宋人的国耻感,特别是作为儿子兼皇帝的赵构。
高宗决意重用岳飞,是个相当复杂的心理因素。十一年来,他从未断绝过对金屈膝求和之念,虽然频繁地派遣使者,而和议的希望却相当渺茫。就在关键时刻,自己的父亲成了遥远的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的怨鬼,这对宋高宗也多少是个刺激。所以他才会说出:孝子不获养其亲,人情之至痛也!
宋徽宗赵佶▲
老父亲死了是刺激高宗重振恢复事业的一方面,另一方面,高宗实在是被骂急了!
在南宋与金之间,有一个被金人扶持的傀儡政权,刘豫的伪齐。刘豫不过是他曾经的臣子,如今依仗金人之势,企图消灭南宋,无所不用其极,包括搜罗高宗个人的秽行丑闻,称之为“亡宋遗孽康王”,公然出文榜声讨。高宗受够了这个昔日臣子的公开侮辱,愤愤之情可以理解。
也难怪在后来给岳飞的密旨中大倒苦水,哭诉般言道:刘豫、刘麟(刘豫之子)四出文榜,指朕为孽庶首恶,毁斥诟骂,无所不至。朕固然有不德之处,但何以招致如此恶言!卿蒙受国恩,听之岂能不动心!
从此诏看,愤懑之情,溢于言表。他考虑再三,欲北伐成功,自然非岳飞莫属,而交付大部分兵力的指挥权,又是大举北伐的必要条件。
但高宗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听劝。本来对岳飞委以北伐重任,就是一时的情感冲动,三分钟热度过去后,又经过张浚和秦桧的言辞反对,特别是提醒高宗不要忘记祖宗家法,岳飞一人掌天下大半之兵权,一旦有变,追侮莫及!高宗马上就变卦了。至老爹的死和刘豫的痛骂于不顾,再次扑在求和的事业上。
张浚▲
在张、秦二人的劝说下,高宗马上就对挥师中原充满希望的岳飞写了一份手诏,其中有八个字概括了全文的中心思想“淮西合军,颇有曲折!”说白了,就是无限期停止了岳飞接受淮西军的工作。
接到手诏的岳飞,当时就炸毛了,还没等到他发作,张浚将岳飞召到督府,并且装出似乎根本没有发生曾命岳飞并统淮西军的事,转弯抹角地一一发问,说由兵部尚书、兼都督府参谋军事吕祉或张俊、杨沂中等人统领此军,是否合适?其实不过是以征求意见的方式,通知岳飞淮西军不再归其节制。
耿直的岳飞直率地回答;他们都不是合适的人选,如果处置不当,必生动乱!张浚怫然而怒,言道:我知道非你不可!
岳飞气愤地回道:都督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敢隐瞒,岂是为了多得些兵马!说罢二人不欢而散……
岳飞对高宗君臣的出尔反尔愤慨已极,他一怒之下,便不再回本军驻地鄂州(今湖北武汉武昌),而径上江州(今江西九江)庐山,在东林寺为亡母姚氏守孝,并接连上奏,以“与宰相议不合”等理由,请求辞职,解除其兵柄。
张浚则趁机上疏罢免岳飞,并按预定计划,派吕祉“节制”淮西军。张浚则亲往太平州(今安徽当涂)视察淮西军。
高宗对岳飞的辞职十分震怒。在专制帝王看来,臣僚只能俯首帖耳地接受自己的出尔反尔、前后矛盾的一切命令,岳飞提出辞呈,分明是不守臣规。但高宗权衡利弊后,深知目前解除岳飞的兵柄,时机并不成熟,故只能再三下诏,敦促岳飞出山。
他在一份手诏中说:再看卿之所奏,打算仍由卿来主持淮西军的军务。卿忠勇冠世,志在国家,朕还要依靠卿来实现恢复之事!张浚已经去淮西军视察了,卿可尽快前往,商议军事,不要再上疏请辞了!
这封手诏,即使时隔几百年,依然能够感受到高宗对岳飞的小心维护和隐忍的怒气。在高宗的再三催促,以及部将王贵和幕僚李若虚的劝慰之下,直到六月份,岳飞才重新回朝。
岳飞也多少意识到冒然“裸辞”不合规矩,主动向高宗上疏言道:臣妄自请辞,实属有罪!还请明正典刑,以示天下!
高宗没有揪着岳飞妄自请辞的罪名不撒手,而是给岳飞回了一封看似宽慰,实则颇具杀机的手诏!
高宗冷言道:卿前几日的轻率请辞,朕并没有生你的气。我若生气,必会处置你!太祖皇帝曾言:犯吾法者,惟有剑耳!我能许卿以恢复中原之事,可知朕并没有生你的气!
高宗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字字句句都流露着杀机,只是碍于用人之际,妄杀大将,于己无益!但事实上,高宗和岳飞君臣之间的裂痕已无可弥合,皇帝也不过是在做着最后的表面应付。
后来的事情,果然如岳飞所料。张浚借机想将淮西军划归为都督府的直属部队,遭到朝廷的反对。不得已任命刘光世旧部王德任淮西军都统制,郦琼任副都统制。
派去节制淮西军的吕祉,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难以服众,不过在军变的最后关头,在淮河边上高声呐喊的便是此人,也算是颇有气节!
王德与郦琼二人旧时便有宿怨,郦琼不服王德居其上,多次申述并诬告王德,由是都督府认为郦琼不复可用,令吕祉于军中趁机收集郦琼等人的犯罪事实,以罢其军权并治其罪。
八月七日,郦琼收到了朝廷要治其罪的风声,决定先一步行动。八月八日清晨,郦琼靳塞等二十余位将领率军反叛,八月十一日行至淮河边,便有了文章开头那一幕,吕祉高声嘶喊,被郦琼斩于剑下后,裹挟着南宋四大军区之一的四万淮西军和沿途十余万人,跨过淮河,投奔伪齐……
“淮西军变”导致南宋的防御出现短暂的真空,作为四大军区之一的淮西地区,悉数叛逃,整个战区竟无兵可战。而在军事之外,围绕淮西军前后,也足以看出赵构实非中兴之主,冒然地剪除兵权改革军制,是导致军变的直接因素。而与岳飞之间,从蜜月期到破裂,只是高宗权谋手段之下的副作用,岳飞只能徒叹奈何……
参考资料:《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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