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这几个月过得倒还不错。先是在汉南被陈奇瑜、卢象升追得东跑西颠,接着是在车厢峡连淋了四十多天阴雨,出栈道又与官军左右周旋,每天满脑子都被紧急的军情所充斥,再没了多愁善感的时间。
虽然这一段时间义军的处境总处在危险的边缘,但对他李自成来说,这种危机倒不失为一种精神的解脱。
另一个令李自成振奋的事情就是他又得一员得力的帮手——刘宗敏。
刘宗敏不是什么本分的人物。这七八年,陕西旱了个不亦乐乎,有的地方一斗米竟卖到八千多银子。老百姓视死如归,廉耻道德连最起码的约束作用都不起了。
在这种情况下,刘宗敏居然没有跟着造反,听起来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其实也不难解释。刘宗敏是铁匠出身,经营着一间铁匠铺。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无论是种田的,做买卖的,还是读书的、打鱼的、砍柴的,日子都不好过,但唯独做铁匠的生意,却是世道越乱越红火。
在世道清平的时候,铁匠做的是犁、锄、锹、镐;在现在这年头,他们打的是刀枪剑戟,同样的火候与工序,却炼出了不同的器具,用于完全不同的目的。刘宗敏靠了这铁匠铺,过着一种还算安稳的生活。如果光是这铺子,刘宗敏也许还是会杀官造反,另一个让他留恋的原因是他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
女人像一条温柔的链子,使他每当心浮气躁、要出去闯荡一番时,总不免有所牵挂与留恋。有时他被那些盛气凌人的官兵欺压得狠了,就想抄起刀来解决几个,这时总是女人娇柔地哀求劝导他,使他熊熊怒火渐渐化作似水柔情,再也狠不起来了。
李自成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刘宗敏心理的平衡。李自成述说的惊险奇绝的恶斗,纵横驰骋的惬意,绝处求生的舒畅,走南闯北的浪荡,对他都充满了诱惑与刺激。他所向往的男人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
刘宗敏没有更多的犹豫,他决定跟从李自成闯荡一番。妻子对他并非没有一点影响,只是他早已厌倦了这种宁静、平和、温馨而且稍显单调刻板的生活。他渴望流血,渴望动荡,渴望撕咬,他注定会死在与人的厮杀之中,而不是女人温柔的怀里。
李自成却想不到,因为刘宗敏的加盟,他自己的一桩心事也得到了解决。
刘的妻子王氏入了军营,除了刘宗敏之外举目无亲。这时高一功的孀居姐姐听说又收了一员战将,而且还带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妻子,便来瞧瞧。她和王氏见礼已罢,便攀谈起来,两个人聊得十分投机。
以后,每逢没有战事的日子,她们便在一起聊天解闷,或缝缝补补。
高桂英本不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只是因为环境所迫,才逐渐适应了那种刻板的独居生活。现在,在这险恶的流动生涯中,有了一个可以说话解闷的女伴,她不禁喜出望外,所以她成了刘家的常客。
她们慢慢成了非常亲密的朋友。王氏曾经问过高桂英的婚事,她的脸慢慢红了,低下头来,用其它的话岔开。
凭了女人的直觉,王氏感到高桂英有不易开口的话没有说出,便也转了话题。
这一天,两个人谈起了李自成,王氏敏锐地发现,那女人说话的口气里,含着一丝幽怨在里面。于是,她便将话题集中在李自成身上。道:“姐姐,你们姐弟和大掌盘子是同乡,肯定很早就认识了吧?”
高桂英微微一笑,道:“哪儿呀,我和一共在家乡呆不下去了,到山西投奔的李自成。我在那儿才第一次见到他。”
她说到李自成的时候,幽怨温柔之中夹杂着一点不自然的口气。这没有逃过王氏的耳朵,她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道:“一公是将军的爱将,他对你们姐弟还不错吧?”
女人的脸“腾”地红了。她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却也经受不住这长年的孤独。
这倒出乎了王氏的预料,她不知道这里面还有那么多离奇曲折的故事。这激起了她的兴趣,便问道:“是吗?那又是怎么回事?”
高桂英不再遮遮掩掩,当下,便一五一十将那次奇异的经历告诉了王氏。
她终于将一直想告诉旁人的故事说了,心里面好轻松。她的头脑愈发地清醒起来,眼睛里散射着亮晶晶的光芒。
王氏听得如醉如痴,她的生活都是那么平平淡淡渡过的,她料不到世界上还真有这样令人激动的故事。
高桂英讲完了,王氏好一会儿才从那气氛中缓过来,她也深深地为李自成豪放剽悍的性格与身手所着迷,心想,如果把这两个有情人撮和到一起该有多好啊!
她不知道李自成是不是喜欢眼前这个女人,但她下决心要完成这一桩好事。
等刘宗敏回来,王氏便在背地里把这件事念叨给他听。刘宗敏是个粗人,他也素知李自成不好女色,便没把妻子的话当成一回事。但他经不住妻子的唠叨,只好答应问一问。
王氏怕他直来直去,让李自成下不了台,又怕他男人粗心,没来由地坏了那女人的名声,便嘱咐他先对高一功说一下,商量着该怎么跟李自成说起。
刘宗敏虽然嫌女人太心细,办事绕的弯子太多,但还是遵从她的主张,先来见高一功。高一功乍听刘宗敏一说,也不禁一楞。
不过,他马上明白过来,恍然大悟,以前许多疑惑的问题突然之间融汇贯通。他回忆起李自成对自己和姐姐略微特殊的照顾,想起他有时看见自己不太自然的神色;想起姐姐和李自成回来时,精神状态的变异,想起她转弯抹角打听李自成的情况。
这些都曾经让他感到疑惑,不过他既然从来没有往那想,也就理不出一个头绪。现在刘宗敏提起这事,那些平时互不关联的细节便仿佛是自己串到了一起,给他一个清晰完整的印象。
高一功一旦想明白了,便欣然同意。他佩服李自成,也希望姐姐嫁一个如意郎君,他们两个既然你情我意,何不顺手推舟,促成这一桩美事?
不过高一功是一个比较心细的心,不像刘宗敏那样直截了当。他先是在李自成面前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自己的姐姐,观察李自成的反应。
李自成果然非常留心。高一功见了,心里有了把握,便慢慢将话题引到李自成的婚事上。
李自成心怀“鬼胎”,尽管他是一个洒脱不羁的人,在高一功面前仍显得不大随意。他沉声道:“一功,咱们整天打打杀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完啦,干嘛还要耽误人家的青春呢?”
高一功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咱们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妻生子吧?”
他见高一功问起这个他一直思考的问题,更不知如何回答,只勉强地说道:“唉,咱们的生活那么动荡,有哪个女人承受得了,会死心塌地跟咱走呢?”
高一功听李自成话语间出现松动,便道:“自成,你可不要小看了女人们。别的不说,单是咱们营中,随队的女人便有几百。就说我姐姐吧,她虽是女人,却从没有拖累过别人,即使在车厢峡里,她身体虚弱的厉害,也是一声不吭,楞挺了过来。你能说没有真能吃苦的女人?”
李自成听他谈起了高桂英,心里巴不得他就着这一个话题谈下去。他紧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姐姐是个忍辱负重的女人,可是像她那样的女人究竟不多啊!”
高一功正色说道:“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就把姐姐托付给你吧。”
李自成心里一动,他看高一功说话不像是开玩笑,便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兄弟,你说得是真的?”
随即他觉得自己大过关切,便不自然地松开了握着高一功的手,眼睛里仍是一面急切之色。
高一功道:“我当然是当真的,这样姐姐有了归宿,我也就放心了。”
李自成道:“那你姐姐的心意如何?”
高一功道:“父母不在,姐姐又是孀居,我便是一家之主。我说能行,就能行。只要自成你不嫌弃她就行啦!”
李自成连连摇头,道:“哪里的话,能找到她那样的女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还有心情嫌弃?不过,她不是寻常女子,须得征求她同意才好。”
高一功道:“你放心好啦,包在我身上!”
高桂英听了弟弟的述说,自然满心欢喜,略微矜持了一下,便答应下来。她一颗飘泊不定的芳心,终于有了着落。
众弟兄知道大掌盘子将有喜事,无不兴高采烈,纷纷道义军往来无定,又要与官军周旋,拣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成其好事吧?
李、高二人又都是不拘礼法的人,欣然同意。当下,以刘宗敏为总管,统领其事,李过、高一功以及刘妻王氏等人纷纷行动起来,各自忙得不可开交。
义军自出栈道以来,奔走冲杀,无一宁日,今天听说李自成大婚,知道定然要犒赏三军,无不喜形于色。全军一气,弥漫着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这一夜,两个人便在草草准备起来的营帐中成了亲。李自成挑起女人头上的盖头,看见她一双美妙的眼睛,看见她两腮醉人的流霞,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竟真的成了自己的妻子,他一颗冰冷淡漠的心,像浸在了刚才喝过的杏花村的酒里,醉得分不清是真是假,是幻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