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由于稻作生产方式的改进,粮食产量得以大幅度提高,为酿酒业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生产原料。宋朝政府采取榷酒制度,将其作为增加国库收入的一项较为稳定的经济政策。宋代官私卖酒的主要场所是酒楼或酒户店,这里成为广大寻欢买醉之徒神往的地方。北宋都城汴京酒楼林立,较大规模的多达72家正店。其中尤以樊楼最为出名,“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二)。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称,樊楼“乃京师酒肆之甲,饮徒常千余人”。南宋诗人刘子翚回忆说:“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汴京纪事》)
南宋都城临安酒楼林立,华奢过于汴京。坐落于西湖之畔的丰乐楼,“据西湖之会,千峰连环,一碧万顷,柳汀花坞,历历栏槛间,而游桡画舫,棹讴堤唱,往往会合于楼下,为游览最”,“缙绅士人乡饮团拜,多集于此”(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二)。临安的太和楼同样非常豪华,内设三百个包厢,每日可接待三千嘉宾。一首宋人题壁诗即描绘道:“太和酒楼三百间,大槽昼夜声潺潺。千夫承糟万夫瓮,有酒如海糟如山。”(佚名《题太和楼壁》)临安之外的城镇,也多是“廛閈甚盛,列肆如栉,酒垆楼栏尤壮丽”(范成大《吴船录》卷下),陆游《楼上醉书》诗即云:“益州官楼酒如海,我来解旗论日买。”正是在如此兴盛的酒业熏陶下,宋人诗词中也沾染上了浓郁的酒气,展现了丰富多彩的情意空间。
一、醉卧春风深巷里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杜牧《江南春绝句》)宋代文士赋咏春色当中的江南酒味。王琪为宦南方多年,对江南充满眷恋,故选取酒、月、雨、柳、竹、江等风物,联缀而成《望江南》组词十首。其二开篇即兴发问:“江南酒,何处味偏浓?”由此点出词人醉卧于春风深巷里,清晨时分信步穿过小桥,寻觅迎风招展的酒旗。“竹叶满金钟”,描摹酒肆里的美酒如竹叶般清澈、纯净。下片描写佳人粉面生红,轻敲檀板,音韵悠扬。酒美、人美,乐悠扬、食鲜香,词人放开胸怀,尽兴畅饮。末句“酩酊任愁攻”尽显随性放达的意趣。整首词作画面优美,物象清新,语言流利,意趣盎然,洋溢着词人对于江南风物的深情挚爱。
叶梦得的《临江仙》(不见跳鱼翻曲港)词则刻画月夜饮酒的宁静和清幽。上片描写雨湿荷塘,荷叶随风翻舞。“微云吹散,凉月堕平波”二句刻画雨消云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照出明月的倒影,意境极美!在朦胧夜色中,词人独行归去。虽然只浅酌一杯,他却已感受到酒精的热力,披头散发,醉眼婆娑。歇拍所写“小轩敧枕,檐影挂星河”,词人斜靠在小轩孤枕,抬头仰望夜空,繁星满天,于一片清寂之中又引发了格外清澈宁静的遐思,情韵悠长,余味无穷。
王安石则在《北客置酒》诗中描摹北方辽国的宴饮场景,带有浓郁的异域情调。“引刀取肉割啖客,银盘擘臑槁与鲜”,反映北客热情好客的态度,大块割肉的饮食习惯;“小胡捽耳争留连”,如此肆无忌惮的举动,给宴会平添了许多无拘无束的融洽气氛。
二、彩袖殷勤捧玉钟
五代时期,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指出:“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表明词体文学从其诞生初期开始,即与花前月下、酒宴尊前密切关联,词人们不仅用清绝之词刻画美人娇娆之态,也在美酒的刺激下,流露出温情缱绻的缠绵情意。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二记载北宋都城酒楼的盛况:“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宋词沿袭前代的创作传统,着力展现酒宴尊前的儿女情事。欧阳修的《减字木兰花》形象描摹出酒席之上文人们听歌赏曲的情景:“歌檀敛袂,缭绕雕梁尘暗起。柔润清圆,百琲明珠一线穿。樱唇玉齿,天上仙音心下事。留住行云。满坐迷魂酒半醺。”歌妓风情万种,意态娇娆,以其美妙动听的演唱,令满座听众如痴如醉,其结果自然就是“一曲新词酒一杯”。此外,如“青春才子有新词,红粉佳人重劝酒”、“美人争劝梨花盏,舞困玉腰裙缕慢”(欧阳修《玉楼春》)、“劝人满酌金钟,清歌唱彻还重”(晏几道《清平乐》)等,也都通过对美貌歌妓的着意描摹,渲染出浓郁的享乐气氛。撩人心魄的娇姿媚态、清脆甜软的美妙歌喉、柔情蜜意的曲子歌词,三者有机结合,最能满足男性欣赏者的审美需求,也为三百余年的宋朝酒肆文化涂抹上了格外令人歆羡的旖旎声色、香艳情味。
北宋词人张先的《更漏子》(锦筵红)词上片描写美艳歌妓的出场和劝酒。“十五六,解怜才”,交代歌女正值青春妙龄,心怀爱才之心,寻觅意中佳偶。下片写道:“黛眉长,檀口小。耳畔向人轻道。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她眉黛细长,樱桃小口,借着俯身斟酒的机会,邀请词人去她家幽会。这样的表白,虽然轻言细语,却炽热灼人,显现出歌妓对风流才子的痴迷钟情,充满着浪漫的青春气息。
多情公子晏几道经历了华屋山丘的人世沧桑、风流云散的情人离别,于词作中“追忆逝水年华”,渗透着往事如烟、旧情不再的深重惆怅。他的《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上片首先追忆与情人邂逅的美好画面。“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词人聆听她婉媚娇娆的歌声,不禁为之沉迷,由此痛饮醉倒,回家之后还酒意未消。他所“未消”的,不仅是“酒意”,更有初见玉箫后产生的绵绵情意。正因为如此,词人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忍受着相思之苦,渴望与她再续前缘。最后两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词人设想自己的梦魂在朦胧的月色中,踏着满地杨花,走过谢桥,去重会情人。理学家程颐笑称这“鬼语也”(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并曰:“我见犹怜。”(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七)
与此词寄情于梦相比,晏几道的同调词(彩袖殷勤捧玉钟)则表现与情人久别重逢时的悲喜交集之情。上片回忆当年离别之际痴心如醉的情态:“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身着华美舞衣的歌妓捧着精美的酒杯,殷勤地劝酒,作者怀着对于美人的留恋不舍以及即将分离的无限苦闷,不惜喝得酩酊大醉。接下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描写伊人为作者整夜献舞献歌,一直表演到明月西沉,落到杨柳楼下,美人的桃花扇底已经难以传出歌声。这是为了爱情声嘶力竭的绝唱,表现出深情离别的难舍悲怨。清人黄苏称此二句,“比白香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觉浓至。惟愈浓情愈深,今昔之感,更觉凄然。”(《蓼园词评》)陈廷焯亦评之曰:“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白雨斋词话》卷一)
三、便须豪饮敌青春
酒精的热力,更能激发起词人豪放旷达的情怀,流露出诗酒趁年华的潇洒意气。宋祁七律《九日置酒》描写重阳节登高饮酒、觥筹交错的热闹场景,“白头太守真愚甚,满插茱萸望辟邪”,放浪豁达的白头太守形象呼之欲出,散发出浓郁的生活情趣和风流气息。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欧阳修退居颍州,有感于老友赵概千里相访,遂作《玉楼春》词,上片写道:“两翁相遇逢佳节,正值柳绵飞似雪。便须豪饮敌青春,莫对新花羞白发。”他们在杨花似雪的清明时节相逢,自然要畅饮美酒,于狂放的豪情中颇有过尽千帆后的从容与旷达。另如其“十年一别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话衰翁。但斗尊前语笑同”(《采桑子》)、“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浣溪沙》)等词句,也都彰显出词人的潇洒豪情。米芾的《水调歌头》(砧声送风急)围绕中秋赏月,将疏宕旷逸的襟怀诉诸笔端。词人高楼望月,思乡情切,于是借吹笛来排遣愁绪。笛韵悠悠,更激起了词人“举杯邀明月”的雅兴:“清时良夜,借我此地倒金瓯。”在醉眼朦胧中,词人倚栏远眺,感受到“宇宙若萍浮”的广远和缥缈,得到了远离尘嚣的放旷和自由。最后两句“醉困不知醒,欹枕卧江流”,写出了词人大醉酣睡的情状,恰似李白“但愿长醉不愿醒”“明朝散发弄扁舟”那样,远离尘世,归隐江湖,展现出词人超然物外、忘怀得失的爽朗胸襟。
有些饮酒词则带有清新潇洒的情味。欧阳修的《定风波》(把酒花前欲问君)词抒发爱花惜春之情,如何在短暂的浮生中把握住青春的美好呢?“唯有,清歌一曲倒金尊”,劝诫世人对酒当歌、及时行乐。他晚年退居颍州,作有组词《采桑子》,表现颍州西湖风景之美与作者悠闲自在之情。其三上片云:“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欧阳修本是爱酒之人,“无穷兴味闲中得,强半光阴醉里销”(《退居述怀寄北京韩侍中二首》其二)。如今在烟波浩渺的西湖之上,词人与友人泛舟畅饮,耳听急管繁弦,手中玉盏催传,一直喝到酩酊大醉,酣眠于烟波画船之上,如此悠闲自适的情致别具一番雅趣。在徐积的《花下饮》中,“我向桃花下,立饮一杯酒。杯酒先濡须,花香随入口。花为酒家媪,春作诗翁友。此时酒量开,酒量添一斗。”春日迟迟,桃花夭夭,杯中的酒先沾湿了他的胡须,花的香味也随着酒的芳香流进口中。春光、花香令诗人心情欢愉、酒兴盎然、酒量倍增。
苏轼“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黄庭坚《题东坡字后》)。他还是酿酒的实验师,先后酿制过蜜酒、桂酒、松醪酒、万家春酒、真一酒、天门冬酒等。他在七律《新酿桂酒》中,“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樽”,不仅增添了神秘飘逸的仙气,而且蕴含着“人间至味是清欢”的睿思。其《真一酒》诗透过对真一酒酿制过程的描摹,展现自己品赏佳酿后身心通泰的美妙感受:“晓日著颜红有晕,春风入髓散无声。”由此体现出诗人对精、气、神三者合一境界的追求。在苏轼的词作中,也不乏饮酒的乐趣。例如《虞美人》词上片写道:“持杯遥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坡。”在清风明月之下,词人举杯祝愿月长圆、花长在。这里所写,借鉴了李白《把酒问月》的巧妙构思,将月、花、人有机融合,表露出作者对于美好事物的无比关爱与怜惜。下片揭示出月有阴晴圆缺、花无百日红艳的现实无奈,其实也隐含着人生诸多的不如意。但是如何面对这些缺憾呢?词人仍旧借酒遣怀,不惜一醉,并且语带催促地慨叹道:“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这正是作者休问荣枯事的随遇而安的心态写照。
朱敦儒早年居于洛阳,在《鹧鸪天》词中以“清都山水郎”自居,萧散疏狂,傲视权贵。当年杜甫《饮中八仙歌》歌咏李白的疏狂:“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朱词却说:“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更显睥睨世俗、狂傲不羁之气。他“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过着风流名士懒散浪漫的生活。因此,黄昇夸赞其“天资旷远,有神仙风致”(《花庵词评》)。靖康南渡后,朱敦儒经历了官场的纷纭,晚年退居嘉禾城南放鹤洲筑别墅,更多文人雅士鄙弃红尘的旷达和解脱,“脱屣轩冕,萧然如遗世独立”(李曾伯《识岩壑旧隐》)。他的词作中展现出清幽雅致的生活意趣,作者在富有野趣的园圃之中优哉游哉,尽享“等闲池上饮,林间醉”(《感皇恩》)的恬淡和惬意。其《西江月》词中也说:“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他感叹青史如梦、人世沧桑,一切皆归于幻灭,因此“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他的十首以《好事近》作为词调的渔父词,继承了张志和《渔歌子》的传统,展现词人随性自得、潇洒闲适的情趣。首阕词作“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与其早年《鹧鸪天》(我是清都山水郎)词同样抒写鄙弃红尘、醉歌狂欢的生活状态,但是仔细辨析,即能看出其中差异。首先,《鹧鸪天》词展现青年名士的放荡不羁,带有因少不更事而无所顾忌的疏狂;而《好事近》词则彰显暮年老者的气定神闲,带有饱经风霜后看透一切的达然。其次,《鹧鸪天》词颇具李白式的浪漫情怀;《好事近》则洋溢着张志和式的南方渔歌风味。陈廷焯《词则辑评·大雅集》卷二评之曰:“希真《渔父》五篇,自是高境。虽偶杂微尘,而清气自在。烟波钓徒流亚也。”朱敦儒自定词集名曰《樵歌》,恰正体现出江渚渔樵自由洒脱的精神追求。
四、醉里悲歌歌未彻
酒乃穿肠之物,往往成为人们排解愁绪的媒介;许多文士又借酒抒愁,寄托着人生无奈、政治牢骚和家国之悲。
有些饮酒词笔调轻约,不着痕迹地寄寓着浅淡愁绪。北宋“太平宰相”晏殊的《清平乐》词上片写道:“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词人于秋风袅袅、梧桐叶落的环境里,少饮辄醉,在小窗前酣眠浓睡。下阕描写薄暮酒醒时分,只见紫薇、朱槿零落,斜阳映照着栏干。作者目送双燕南归,感受到银屏的阵阵微寒。这些景语细腻婉约,却又隐含着淡淡愁绪,表现出词人在安逸闲散生活中对于时序流转的细腻体悟。
神宗元丰四年(1081),苏轼在黄州临皋亭作《南乡子》词,从尊前美酒的清澈联想到远处的云山,思接千里,杯藏乾坤;同时又“认得岷峨春雪浪”,将思乡之情寄寓其中,杯中的美酒成为词人慰藉乡愁的典型物象。南宋爱国名臣李纲《望江南》词下片也写道:“嘉客至,一酌散千忧。顾我老方齐物论,与君同作醉乡游。万事总休休。”命途多舛的词人与嘉客畅游于醉乡,试图在狂放的饮酒之乐中消散沉重的忧愁,得到心灵宽慰。
张元干的《念奴娇·玩月》词在上片描摹月夜美景之后,过片开头一句“谁似老子痴顽”,看似放荡不羁,却郁积着一股难以遏止的不平之气。词人斜坐在床上,“自引壶觞醉”,将心中愁绪寄于酒中。他醉里悲歌,对月抒怀,“对影三人,停杯一问,谁解骑鲸意”三句,化用了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在自己、影子与月亮的对话中感悟现实与人生,既抒发出政治不得志的苦闷,也表达了不随流俗的高洁品质。
有的饮酒词咏史怀古,抒写现世的悲慨。贺铸的《将进酒》词开篇“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即点出了咏史怀古的主旨,由自然界的沧海桑田联想到历史的沧桑巨变。面对世事变幻、功名诱惑和人生无常,词人只得沉湎于酒了。他要沉浸在醉乡,与一众酒仙开怀酣饮,并且以放浪形骸的刘伶为榜样,获得超尘脱俗、忘却名利的极大快乐。其实,在词人豪旷不羁的狂语背后,却蕴含着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无限激愤。因此,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中评述道:“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陈与义于靖康南渡后所作《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词则又在对于旧日豪饮的深情回忆中,抒发出深沉的历史沧桑之感。上片紧扣“忆昔”二字,追忆二十余年前在洛阳午桥与朋友豪酣欢饮的生活画面。“长沟流月去无声”描绘出环境的清幽和情趣的雅逸。在这春风沉醉的晚上,带着杏花清香的疏影里,词人欣赏着悠扬的笛声,度过了幽雅、温馨的良宵。下片则抚今追昔,顿感往事如烟的惆怅。结末两句“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声调低沉而衰飒,营构出无限凄凉的情境。这里的“渔唱”又与上片悠扬、清雅的笛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得全词的意蕴愈加深广、厚重。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评析曰:“‘流月无声’,巧语也;‘吹笛天明’爽语也;‘渔唱三更’,冷语也。功业则歉,文章自优。”
在民族危难之际,许多饮酒词又抒写出国破家亡之悲和报国无门之愤。李清照于南渡后作《蝶恋花·上巳召亲族》,开头“永夜恹恹欢意少”即将迭遭不幸命运的满腹愁绪和盘托出。下片借酒浇愁:“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词人品赏美酒,醉里插花,看似舒适惬意,可是最后一句却笔锋一转,造成反跌,用“春尽”之叹引逗出韶华将逝的“人老”之伤;更以“春”暗喻江山社稷,隐含着作者国破家亡的沉痛悲绪。
与李清照词作的悲楚凄婉相比,南宋爱国志士的饮酒悲歌则显得格调沉雄悲壮。“南宋四名臣”之一胡铨于绍兴二十一年(1151)作《醉落魄·辛未九月望和答庆符》,上片表达朝中豺狼当道、自己多年谪居南国的悲楚,下片则极写饮酒时的肆意狂放与豪爽自在。词人与志同道合的好友箕踞而坐,纵酒高歌,如此的放浪形骸即将郁积于胸的悲慨衬托得愈加强烈。南宋人杨炎正与辛弃疾交谊深厚,他的《水调歌头》词开头即咏道:“把酒对斜日,无语问西风。”眼前芙蓉吐艳,远处则江水滔滔,“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时代沧桑之感、个人漂泊之悲,都蕴蓄在这萧瑟苍茫的景象之中。卓人月评析“放眼”三句曰:“愁浓则江昏,愁炽则江沸,故雁影有所不受。”(《古今词统》卷十二)“天在栏干角,人倚醉醒中”,词人于醉醒之间,凝视着暮色于栏干的一角渐渐消逝,这是一种无可奈何、无力挽留的失落和怅惘,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一位落拓失意的爱国志士形象。
五、杯行到手莫留残
饮酒不仅令人血脉贲张,还会激发人们的创作激情,创造出富有浪漫情思的艺术境界。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创作于嘉州岷江边酒楼上的《醉歌》,首先描写自己酣醉之际飘飘欲仙的感觉:“手把白玉船,身游水精宫。方我吸酒时,江山入胸中。肺肝生崔嵬,吐出为长虹。”最后咏叹道:“何当呼青鸾,更驾万里风!”倾吐自己冲破现世束缚,实现远大理想的雄心壮志,尽显浪漫的想象和奔放的气势,给人以极其强烈的情感张力。他晚年在江南所作《雪中独酌》则借酒浇愁,末段书写醉酒之后心游万仞,畅想气势恢宏的雪夜战争盛况。最后两句“指麾突骑取辽阳,雪洒辕门夜传箭”,营构出一幅剑拔弩张的雪夜鏖战图,寄托着诗人终身不渝的报国激情。
嗜酒有伤身体,有些人发誓要戒酒,但是由于抵挡不住酒的诱惑,或者难以排遣现世的愁闷,于是又纷纷破戒。黄庭坚的《西江月》词前小序写道:“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坐客欲得小词,援笔为赋。”词作上片开头“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以议论破题。他端坐在饮酒欢场上,面对歌女眉目传情的殷勤劝酒,仍然坚持不饮,于是受到了众人的嘲笑。下片却在春愁的触引下,词人重新端起酒杯,而且“杯行到手莫留残”,开怀畅饮,一醉方休。结句“不道月斜人散”则显示出词人潇洒旷达的独特风采。作品透过破戒饮酒的经历,寄托了作者遭受贬谪后试图借酒浇愁的苦闷心态和及时行乐的豁达胸襟。
将戒酒与破戒的矛盾表现得淋漓尽致的,莫过于辛弃疾的两首《沁园春》词。第一首词序云:“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词人一开头就对酒杯一番训斥:由于长年喝酒,得了酒精依赖症,把自己的身体都搞坏了。面对此番怨怼,酒杯并不买账,以“竹林七贤”之一刘伶为例证,表明:“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词人仍然坚持戒酒,又对酒杯一番谴责,喝令它赶紧退下,不然的话,就要将其摔碎!早已洞悉词人心思的酒杯则颇具礼节,对着主人拜上两拜,说:“麾之即去,招则须来。”此词采用主客问答体,将酒杯拟人化,一问一答,妙趣横生,形象展示出词人急欲戒酒的渴望,却又深陷戒与不戒的心理矛盾当中。
第二首《沁园春》则写破戒饮酒。上片词人连用多个典故,首先向酒杯表明自己已戒酒多时的事实,同时将自己破戒饮酒之责怪罪到酒杯头上。下片又从酒杯的角度出发,进一步强调戒酒无益,人之忧乐非由饮酒,而在于现世的遭遇。“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沉灾”,揭示主旨,蕴含着词人对于污浊俗世的讽刺。深谙了世道人心后,作者不免放达情怀:“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辛弃疾不仅破戒一醉,而且想方设法为自己的戒酒失败引经据典、寻找理由,在如此煞费苦心的背后,不仅展现出一位富有性情的嗜饮者的鲜活形象,又深藏着感时忧世的爱国英雄的落寞与无奈。
辛弃疾的《西江月·遣兴》词更于酣醉狂态当中彰显出倔强不屈的精神意志。下片着力描摹酒后的醉态:“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醉酒后竟然跟松树对话,问松“我醉得怎样”,这是醉态之一;“只疑松动要来扶”,明明是自己身形摇晃,却以为是松树在动,还要来搀扶自己,这是醉态之二;“以手推松曰:‘去!’”最后他毅然用手推开松树,喝令它走开,这是醉态之三。下片所写构成了剧本的片段,形象展现出词人酣醉当中的真性情。最后那一个“去”字用重音重口喷出,显得格外遒劲豪迈。整首词作短短八句,有动作,有对话,有描写,有议论,把作者包藏在醉态之下的狂放精神和悲愤情绪,酣畅淋漓地宣泄了出来。
饮酒是人们日常重要的饮食活动,在宋代既是广大文人尊前赏景、花前月下的触媒与见证,也成为清雅之士一觞一咏、称道隐逸的重要意象;它还可以充当失意之士借以浇愁、麻醉身心的汤药,更能够激发酣醉者无穷的艺术想象,创造出神奇浪漫的高妙境界,给人以超以象外的美好享受。宋代饮酒诗词像一面醉眼中的多棱镜,承载着山水、爱情、隐逸、感遇、爱国等各类题材中的相关抒情功能,饱含了丰富的情意内涵和特异的审美价值。
高峰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词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江苏省古代文学学会副会长、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