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灭亡,好多人归结到天灾,(小冰河期,粮食短收),也有一些人归结于崇祯的猜忌,更有一些人归结于宿命(一个朝代差不多300年上下)。
但是你看了下面这个小案件,不知道你是否有不同的看法。
这个案子记载在《四川地方司法档案》里,编号91号,这里记载了嘉靖28年到30年的98件案子,这就是其中一件。
1550年10月23日,四川成都知府衙门门前,一个叫
杜山
的农民从四十多里之外的彭县赶来,击鼓鸣冤,状告彭县的胥吏陈佐、陶成二人,控告他们收受贿赂,伪造户籍,欺瞒知府。
这是一件极其普通的小案子,但是这个案件的真相,却能反应出看似强大无比的大明王朝,其实已经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腐败,已经深植在大明王朝的根部。
社会底层的胥吏皂役盘剥大明根基的平头百姓,在当时社会早已司空见惯。
正是这种一丝一毫的时时盘剥让平民百姓生活里充满着捶骨沥髓,无处躲藏,随时发生的恐怖,最终让大明王朝走向它的终点!
时间回到嘉靖28年10月,四川彭县又到了交粮纳税的时间了,这可是地方官府最重要的工作。百姓们除了缴纳粮税以外,还有部分农户担负一种徭役“解户”。
解户的工作就是把各乡上交的粮食运到指定的仓库。这一年彭县收到的粮食是6600石,一石相当于现在60公斤。这些粮食指派给62个解户地,每个解户运送的粮食数量和地点都有不一样。
这62个解户需要到彭县县衙报道,拿到一个文簿,这个文簿上面会写着运送粮食的数量和地点。
我们先来了解一下当时县衙的组成。
一般县衙由三部分组成。
主官三名:知县(七品)县丞(八品) 主簿(九品)
吏分两部分,三班和六房
三班分为皂班,壮班,快班,
其中皂班类似今天的法警,负责跟随长官左右护卫开道,审判时站立大堂两侧,维持纪律,押送罪犯,执行刑讯及笞杖刑。
壮班负责把守城门、衙门、仓库、监狱等要害部位,巡逻城乡道路,类似今天的武装警察。
快班简称捕快,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刑事警察,负责传唤被告,证人,侦缉罪犯,搜寻证据。
六房相当于现在的各个局,比如吏相当于组织部,户相当于财政局等,六房里就属这两个重要部门。
至于役,那就是在百姓里抓的公差。
主官都是大明王朝的公务员,吏类似事业单位,役都是普通百姓而已。
话再回到彭县的解户运粮,负责给62个解户分配任务的是陶成和陈佐,陶成是吏房主官,陈佐是户房主官。他们接到这个任务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向62个解户索贿。
大家可能感到奇怪,为什么老百姓免费给官府干活,他们还能索贿呢?
其实大家不知道,作为分配任务的两个人,如果解户们不给他两上供,那么他们两个有很多办法整治解户。
比如说在陶成这里,解户家里有将要病死的黄牛,那么陶成可以说成健康的牲畜。解户家里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陶成可以说成两个壮丁,这样解户原来只需运送50石粮食,经过陶成这么一说,解户运送粮食达到了100石粮食。
事情还没完,到了陈佐那里,陈佐可以让解户送到一个仓库,也可以送往4个仓库。如果4个仓库分别在彭县的东南西北,大家想想这个活还能干吗?
无可奈何,62个解户只好凑了4两9钱6分银子给他们两个。由于大家都给了银子,分配的任务就尽量公平,大家都下去干活了,如果运送正常,最后都能正常交付。
但是偏偏又出事了!
62名解户里有一个叫杜山的,他运送的粮食是25石。在他运送的农户里有一个叫方晓的,方晓需要给他缴纳粮食是2斗7升粮食,但是方晓觉得自己缴得太多,于是找到在县衙皂班打工的小吏王廷用,贿赂了他3升粮食。
王廷用带着方晓找到杜山,直接强迫杜山收取方晓1斗7升粮食,却在账上写成2斗7升,亏空的1斗粮食需要杜山自己来给补足。杜山虽然气愤,但还是不敢拒绝,即使王廷用只是一个皂班的小吏。
时间到了嘉靖29年的3月份,到了封仓的时候,但是杜山只送了22石5斗粮食,还差2石5斗。与杜山一样没有完成运送任务的还有4个人,分别是江淮,张冯刚、易本真、龚本舟。
他们一共拖欠了40石8斗7升粮食。
亏空的粮食,有各个小吏的勒索贿赂,有路上的损耗,还有他们的监守自盗。如果放在往年,亏空不到1%,最后往往不了了之,但是这一年不同往年。
这一年,云贵发生战事,粮饷供应都由四川解决,而成都府承担了大头,所以成都府对亏空的粮食很重视。
开始打算让彭县自查,后来担心彭县上下串通,于是派了垫县的胡知县来调查此事。
胡知县来到彭县,彭县这边由户房的陈佐配合。没多久,胡知县就知道粮食亏空,是解户没有运送到仓库。于是胡知县判定解户监守自盗,徒罪5年。如果缴纳粮食72石,可以免罪。
但是具体是哪个解户监守自盗,那还是需要陈佐来调查。
陈佐听到胡知县的判责后,又高兴了,因为他感觉发财的机会又来了。
陈佐找到杜山和另外4个解户,吓唬他们你们要倒大霉了,赶紧给他2两银子,让他斡旋一下,否则他们只有蹲大狱。
杜山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听陈佐又要银子,更是暴跳如雷,坚决不给。其他4人商量一下,最后还是凑了2两银子给了陈佐。
陈佐拿了银子又找到陶成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
两个人思前想后,最后想出一个“方法”,他们虚拟了一个解户,叫“江张本舟”,也就是4个解户江淮、张冯刚、易本真、龚本舟名字中各取一字组成。
让这个虚拟户和杜山来顶罪。
他们把这个结果报到胡知县那里,胡知县直接判定杜山和虚拟户一人承担36石粮食。
江淮、张冯刚、易本真、龚本舟4人每人9石粮食,杜山自己36石。杜山本来就十分生气,现在明明72石粮食5人平摊,但是自己却要拿一半,更是气愤不已。况且就是把自己卖了,也拿不了这么多粮食。
杜山思前想后,只有上告成都府。
于是就有了故事开头的一幕。
1550年10月23日,杜山成都府衙门前击鼓鸣冤,递上诉状。
他的诉状写得很艺术,粗略写了自己亏空粮食,仔细写了陶成,陈佐如何虚拟解户,欺瞒胡知县,帮助4个解户遮掩亏空。
作为领导最生气的不是欺瞒百姓,而是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上峰来查账,作为属下没有尽力帮助,还趁机索贿作假,真是胆大妄为!
接待杜山的是成都府当值堂吏杨汉采,看到诉状的内容,感觉事态严重,于是派刘景高拿着牌票去彭县传所有涉案人员。
10月25号,刘景高来到了彭县。刚进彭县,他就遇到两个热情的衙役,一个叫刘本敖,另一个是就是王廷用。
原来杜山上告成都府的消息,陈佐和陶成在杜山刚离开彭县就已经知道,成都府他们可没有靠山。两个人很是惊慌,好在他们虽然没有靠山,但是很清楚流程,他们知道成都府一定派人来传他们。
果不其然,没两天,刘景高就来了。陈佐和陶成派刘本敖、王廷用去接待刘景高,示意他们一定要拖住刘景高几天,能多拖一天算一天,期望拖久了事情就能不了了之!
刘本敖和王廷用拉着刘景高先是吃酒,后来想想光吃饭能留刘景高几天,然后还给刘景高找了个女人赵氏,这个赵氏平日生活不检点,刘本敖王廷用用了5分银子买通,让刘景高直接住到她家。
刘景高只是成都府的一个小吏,薪资寥寥无几,平日也是日子紧巴巴,这次又是吃又是喝,还有女人陪,自然乐不思蜀,真正的“乐不思蜀”!
刘景高还问刘本敖和王廷用要生活费,陈佐、陶成、刘本敖、王廷用四个人凑了2两9钱银子给了刘景高。刘景高给了赵氏5钱银子,赵氏看到银子,心花怒放,两个人更是日起月升,生活美美,刘景高竟然忘了自己的工作。
安排好了刘景高,陈佐、陶成、刘本敖、王廷用几个人,开始研究刘景高前来提人的牌票,发现提审人员之中只有他们四人,唯独少了他们同事王廷美。
这个王廷美是谁呢?
原来这个王廷美,是王廷用的一个族亲,用钱打通了陶成,陈佐,让他们在县衙给他谋了个职位。开始王廷美和这群人还能和睦相处,后来陶成陈佐时不时或卡或要,让他心生嫌隙,彼此有些不对付。
他们有些怀疑这个王廷美,因为杜山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怎么能写诉状,怎么能如此清楚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能跑到成都府告他们,最重要的是牌票的提审名单上没有他,只有他们!
他们怀疑一定是这个王廷美背后搞鬼!
陶成、陈佐,刘本敖、王廷用找到主簿王仲杰,商量对策,本来这几个人就和王廷美不对付,如今成都府追查此事,大家一致认为王廷美有问题。
没过几天,主簿王仲杰找个由头直接关押了王廷美。
刘景高在赵氏的陪伴下混混沌沌过了一周,吃也吃够了,睡也睡够了,打算提人回成都,这可把陶成,陈佐,刘本敖,王廷用急坏了,有什么办法再拖刘景高几天呢?
真是事有凑巧,成都府衙的小吏焉乾,刘本敖的表弟回家探亲,刘本敖知道后,感觉找到了救命稻草,立刻约见了焉乾。
他提出让焉乾回成都后,想办法把成都催办的彭县粮食亏空案拖一拖。
当然亲兄弟明算账,刘本敖、王廷用、陶成、陈佐四个人凑了3两7钱银子,作为焉乾活动经费。
他们把委托焉乾的事告诉刘景高,让刘景高不用着急,等成都的消息后再提人回去,刘景高自然高兴,又安心和赵氏过着露水夫妻的生活。
11月3日,原告杜山一看这么久还没有提来涉案人员,有些着急,第二次又去告上府堂。
11月4日,成都府第二次派人拿着牌票去彭县提涉案人员,这次派去的是一个叫杜廷玉的人。这时候焉乾已经回到成都,但是他没有直接干预缓发牌票的权利。
焉乾知道彭县的粮食亏空案,需要成都府的户房查验,而户房里有焉乾关系不错的同僚叫黄德。焉乾找到黄德,直截了当,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问能不能缓发彭县牌票。
黄德大吃一惊,立刻劝说焉乾不要参与此事,他说现在的知府蒋大人刚正不阿,雷厉风行,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区域。焉乾想想我有些后怕,于是放弃了。
彭县的陈佐、陶成等人,没有等来牌票缓发的好消息,等来了成都府第二次拿人的“噩耗”!
怎么办?几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关键时刻,还是贪污勒索高手有主意!
陶成和陈佐想出一个良策,先去成都把杜山抓回来,再到民间找几个百姓替杜山出粮食,然后让杜山承认自己“诬告”!诬告的案子自然就撤销了,这样大家都安全了。
事不宜迟,当天晚间,他们就把还在成都的杜山抓了回来,一番“教育”之下,杜山同意了。
刘本敖、王廷用找来高汝冲,赵伟,段自成,让他们说自己是杜山的朋友,可以帮杜山补足粮食亏空。
其实这些粮食是陈佐他们出钱让这几人买粮食来补足杜山的亏空。县衙主簿王仲杰就和派来的杜廷玉交代这里面的“曲曲折折”,杜廷玉回去交差了。
按说这件事就结束了,所有人都没有损失,也都安全了,但是唯一吃亏的有一个,那就是住监狱的王廷美。
刘本敖和王廷用,有些泄气了!
这件事前前后后自己出力不少,不仅一分没赚,前后担心受怕不说,而且自己还搭上不少钱,这钱花得是真心疼呀!
在哪里能挽回损失呢?
刘本敖眼前一亮,想起了还在监牢的“王廷美”,连吓唬带讹诈,敲诈了王廷美3钱5分银子,12斤茶叶,8斤黄豆,然后把王廷美放了出去。
王廷美回到家里越想越气,思前想后心下一横,哼,你们不是说我唆使杜山告你们吗,好,我自己去告你们。
这时候的成都府想起了第一次拿着牌票来提人的刘景高来了,因为刘景高已经去了彭县20天了,一直没有回来,这一天当值的杨汉采想起来是自己派的他去的彭县。
杨汉采第三次派人去彭县,这一次他要求一定找到刘景高,然后一定把涉案人员带来,这次他派一个得力衙役齐表,叮咛一定带刘景高和提审的人回来。
齐表第二天一到彭县,就去找了刘景高。又去见了彭县最高主官主簿王仲杰,王仲杰和他解释了粮食亏空案是杜山“诬告”,现在县衙审结完毕,已经销案。
但是齐表说成都府一定要见到提审的人,需要带陈佐,陶成,刘本敖,王廷用去成都府。
这几个人哪里敢去成都府,于是陶成和陈佐派了自己的侄子陶田和父亲陈春和齐表先到成都,告诉齐表他们几个随后就到,他们是想拖延几日,待到他们补足的粮食进入府库,那边的帐一平,这件事就没事了。
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王廷美已经来到了成都府,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来龙去脉给成都府的当值官吏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成都府的当值官吏感觉事态严重,不敢做主,立刻禀告知府蒋宗鲁,知府听后大怒,立刻差遣府衙去彭县抓人!
这些人一个没跑,都给抓到成都府。
经过审问:
陈佐、陶成勒索杜山无果,栽赃杜山偷盗公粮,伪造虚拟农户,包庇4名亏空农户事实。
刘本敖,王廷用贿赂刘景高的事实。
陈佐,陶成等陷害王廷美的事实,勒索王廷美事实。他们几人设计把粮食亏空审成“诬告”的事实。
刘本敖贿赂焉乾,让他帮忙缓发牌票事实。
还有彭县这几个人以前勒索平民百姓的事实。
这一切审理清楚后,蒋知府没想到小小的“粮食亏空案”里面有这么的内幕。于是下发一封措辞严厉的公文,让彭县主簿王仲杰来成都府问话!
没想到彭县主簿王仲杰胆小如鼠,接到文书后吓得连夜逃跑了!其实知府蒋宗鲁只是提醒他一下而已,毕竟县衙还没有知县和县丞。
这就是明朝中晚期整个底层官民生态链。底层的吏役勒索百姓,一分一毫都不放过,普通百姓大多隐忍,即使反抗,去上告,大多遇到的官员都是官官相护,最后判民败诉,赔钱判刑是常有的事。
能遇到蒋宗鲁这样的公正官员,也算是杜山和王廷美祖上积德。
“嘉者,家也,靖者,净也。嘉靖嘉靖,家家净也”
“盖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海瑞在《治安疏》里写下了全国根基普通百姓的生活状况!事实上这不仅是嘉靖时期的事,也是明朝整个中晚期的普通百姓的常态!
大明帝国这艘表面光洁的大船,一直往前走,有过政治强人张太岳的短暂的“万历中兴”,也有过“阉党”持国的乌烟瘴气,更有过东林党、浙党、齐党、楚党的呱噪之争,你方唱吧,我方登台,但是无论谁来掌权,没有一个能想想,看看生活在底层的百姓是什么样子的生存状态!
他们只在意自己荣辱得失,盘剥,腐败已经深入这些底层官吏的骨髓之中,更成就这些人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行动思维,僵化的以为百姓是可以随意驱使,随意欺凌的牲畜。
明朝就这样从嘉靖到崇祯,混混沌沌上层官官你争我斗,底层官吏随意盘剥百姓,如同病入膏肓的老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就这么熬了120多年,终于触礁了,坍塌了。
在我看来,底层的腐败,尤其是底层官吏习惯性的盘剥百姓成了明朝最终灭亡的原因,正是这种被全社会已经漠视,已经习惯,即使被盘剥的人也默认了这种现象。
这样的生活状态,压得明朝底层百姓几乎喘不上气来,即使活着也是无限委屈。
他们已经没有了国家概念,没有了家国天下,没有了忠君爱国,只有想着如何在这“肮脏的世界”活下去。
当李自成喊出“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这些原本大明的百姓立刻抛弃了大明。
就这样让大明帝国在风起云涌,风雨飘摇的小冰河期倒下了,曾经的大明风华,曾经喊出过中华民族的最强音最硬王朝,最终却在人民反对中落下了帷幕,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义!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二千年来,都能了解的道理,在每个朝代的轮回里,开始都能背的很好,最后却都给忘记!
都说历史是一个轮回,每个朝代都想改变,却最终重复了前朝一样的宿命!
明朝就这么重复了前朝的命运,走完了276年旅程,留给我们不尽的深思,也留给我们更多清醒的认识!
我们的认识是什么呢?
我看向深夜里那不尽的夜空,我看到一颗流星飞过,如此美丽,更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