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620年)七月初一,李渊面色庄重地坐在朝堂上,正式下达了讨伐王世充的命令。
此时的关中和北方已经全部稳定,李渊知道自己应该去席卷中原了。得中原者得天下,只要灭掉王世充,天下就将走向统一。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把大军交给了三个姓李的人(含赐姓)。李世民全权节制诸军,李元吉担任他的副手,李勣则成为仅次于两位亲王的三号首长。
有用吗?呵呵……
几天之后,刘德威向东包围了河内;王君廓在洛口切断郑军粮道;史万宝挺进到了龙门,龙门距离洛阳城已经很近了,只有三公里;黄君汉则攻占了回洛城,回洛城距离洛阳城更近了。
李世民本人则带着主力部队进驻到洛阳城北的邙山,当年王世充和李密就曾无数次在这里交战,这个连绵起伏海拔两百多米的山脉对洛阳城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
唐军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集结完毕,连营而进,声势浩大,震动了洛阳附近的州县,许多豪杰、官员、士人都闻风赶来投降。
八月十四日,东都青城宫。王世充和李世民各自带着大军隔河列阵。
打仗和打架一样,动手前都得先搞一下气氛,至少也得来句“你瞅啥”或是“瞅你咋地”,要不然显得自己太沉不住气。王世充和李世民也不例外,两人都十分热情地看着对方,准备做开战前的最后告白。
话痨王世充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抬高调门,远远地向李世民喊话:
“唐在关中称帝,郑在河南称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却来侵犯我,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攻打你这种货色还需要告诉你为何?狼吃羊的时候可从没有问过羊为什么。对这样无聊的问题,李世民一点也不屑于回答,冷笑一声,让宇文士及代为传话。
“普天之下都要归顺我们大唐,就你还抗拒不从,今日来攻打你,正是为此!”
唐军发言人宇文士及的回答冰冷、生硬,不留情面,让本想嘴上讨巧的王世充碰了个钉子。
但王世充深知强大的唐军是惹不起的,哪怕有一线握手言和的机会,就最好不要大动干戈。而现在,和秦王隔河对话就让自己有讲和的可能。于是,他拿出了官场上阿谀逢迎、溜须拍马的那一套,堆起菊花般的笑容说起来。
“还是不要打了吧,我们罢兵讲和多好,贵国可以开个条件嘛。”
这是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几乎卑微到了骨子里。可他的哀求却是徒劳的,他的哀求只换来一句更加冰冷、更加生硬、更加无情的回应。
“我们是奉命来取东都的,不是来讲和的!”
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战场外,李世民都没有留给他一点面子。
在李世民坚决无情地回应下,能言善辩的王世充完全抓不到发挥特长的机会,狼狈不堪碰了一鼻子灰,也在自己的部众面前丢了人。
经此一出,他明白议和是彻底指望不上了,于是灰溜溜地返回了洛阳。
不久之后,郑国显州总管带领所辖州县降唐。数目说出来能把王世充心疼得吐血——二十五个州。
差不多同时,尉州刺史也率领所辖州县投降,数目依然不少——七个州。
……
李渊也得知了王世充近来的处境,知道这家伙已经时日不多了,于是让手下给李世民带去了一道命令——攻取洛阳。不破洛阳,绝不收兵。
有了父亲的支持,李世民的决心更加坚定。
二月十三日,李世明则带领玄甲军与王世充的精锐部队在邙山大战,郑军大败,李世民则抓住这次机会乘胜追击,歼灭了七千多人,并进而包围了洛阳城。
此战之后,王世充是彻底被打怕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出城野战,只能闭城自守。
枯燥乏味的攻城战终于开始了。
王世充缩进洛阳城之后,唐军开始在李世民的督促下大举攻城,这是一种全天候、立体式、不间断的围攻,最紧张的时候,一连十多个昼夜都不停息。
但是这围攻好像并没有达到预计的效果。因为郑军退回城内之后就似乎没那么好欺负了,洛阳高高的城墙赋予了他们勇气,遇到来攻城的都会殊死还击。除了利用丰富的守城经验布防以外,他们还使用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大炮和弓弩。
唐军的攻击还像之前那样英勇,却得不到之前那样的战果了。
洛阳城内的王世充本来已是一只瓮中之鳖,但是现在,这只鳖的外壳上却好像长出了刺,成了一只让人无法下手的刺猬。
为了减少伤亡,李世民下令暂停攻势,放了几天假,让将士们稍作休息。然后,他给王世充写了一封信,晓以祸福利害,劝他出城投降。
然而王世充却没有回复。
王世充当然不会回复,因为他并不想轻易屈服。他的郑国,他的皇位,都是经过无数阴谋诡计、尔虞我诈、腥风血雨才得来的,他怎么可以轻易屈服。一旦屈服,这大半辈子岂不都白忙活了!
此时此刻,他正一边在城里硬撑,一边偷偷找了个帮手,这个帮手其实早已经答应了他,只是家里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还没顾得上过来。但是王世充无比确信,只要这个人忙完了,就一定会过来的!因为对这个人来说,救王世充也是在救他自己。
这个人就是窦建德。
此时的窦建德被罗艺三番五次地在背后骚扰,正犹豫要不要去找他算账,但仔细想了想之后,发现自己除了愤怒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因为王世充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不能不救了。
“姓罗的,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也只能这样了。
“世充,我来啦!”
话一落音,窦建德带着人马杀到了山东。
不对吧?王世充不是在河南吗?窦建德怎么往山东跑了?
窦建德去的是山东没错,他答应去救王世充也没错,并且他也确实出兵了。但是,他从来没说过现在就去,因为在出兵之前,他还要下一盘大棋,料理一个邻居——孟海公。
还真是个慢性子啊。
孟海公是山东的割据势力,地盘大概在今天菏泽一带。虽然他和窦建德没有闹过什么不愉快,但也算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窦建德想吞并他已经很久了。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月,窦建德一直都在山东和孟海公作战,直到最后把他俘虏。
如果王世充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感慨窦建德的援救如此“及时”?
其实,窦建德先打孟海公、后救王世充的策略是对的。王世充他是要救的,但这并不是他的根本目的。他的根本目的是要让李世民和王世充鹬蚌相争,然后自己渔翁得利。
但是,怎样才能更好地得利呢?窦建德也有自己的考虑。
一方面是要拿捏好双方相争的时机。比如不能放任李世民把王世充彻底消灭了,那时候再去救也就失去了意义。当然也不能在王世充未受重创的时候就去,那样的话,救了他反倒给自己家门口再添一个强敌,到头来也不划算。最好的情况就是两人都打到筋疲力尽的时候,突然出击,这样才可以确保利益最大化。
另一方面就是要扩充自己的力量了。李世民和王世充相持的时候,也是中原难得清闲的时候,而此时山东的孟海公恰好就在眼前,那么既然如此,为何不趁势去收服他?他的地盘、人马,对自己壮大实力都是很有必要的补充,而且等收服他之后,李世民和王世充就该消耗得差不多了,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于是,窦建德就这么做了。此时,孟海公本人被俘虏,部众也被兼并。王世充也快要趴下了。洛阳城内已经到了无比窘迫的境地,草根树皮都被吃光,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象。有些人不想吃人,就只能吃泥水和糠麸做成的饼子,直吃到身体肿胀、腿脚发软,最后死在路上。受苦的不只是老百姓,连一些郑国官员都得不到维持活命的口粮,活活饿死在山沟里……
李世民呢?李世民也累了,他近来的措施就是在洛阳城外深挖壕沟,搞长期围困,连城都不大攻了。
窦建德期待已久的良机终于到了。是时候跳上擂台了。
观众朋友们,久等了!李世民,久等了!所有记得我的名字的人们,你们都久等了!
我要让你们看看,我大夏国铁拳的厉害!
窦建德出兵了!他拉出了大夏国的全部人马,以及刚刚收服的孟海公余众,沿着黄河一路朝西,水陆并进,溯河而上。
与此同时,王世充本人也强行打起了精神,调集残余势力在洛阳城内修缮武备,企图与窦建德的大军遥相呼应。
这一天是武德四年(621年)三月二十四日,距唐军讨伐王世充已经过去了九个月。
在窦建德的大军向西突进,王世充与他遥相呼应的时候。
李世民正端坐在中军大营里,召开了一次唐军干部扩大会议,他面前坐着大大小小的各级将士。
围绕着如何应对窦建德的问题,大家七嘴八舌提出了各自的意见。
许多人都以为,唐军应该撤退。理由是夏军来势汹汹、声势浩大,如果耗在这里继续打就会腹背受敌,这样可太危险了。因此不如先把军队撤回去,来日再图进取。
这种意见无疑是稳妥谨慎的,充分考虑了唐军目前将士疲惫的客观情况,也得到了屈突通、封德彝、萧瑀等多数人的支持,他们的身份大多都是老将、老臣。
李世民的眉头紧锁着,没有说话,他不想撤。
可是还未等他开口,青年军官郭孝恪就以一种非常自信,甚至是狂妄的语气打乱了会场的气氛。
“王世充就快完蛋了,窦建德又来送死,这是上天要让他俩一块灭亡啊,你们为什么要撤退?”
一位叫薛收的年轻人也站出来支持他的观点,两个年轻人的支持让李世民底气大增,他看了一眼屈突通,大声说道:
“王世充已经兵折粮尽、上下离心,不用再费多少时日就可以攻下。窦建德刚刚击破了孟海公,将骄兵惰,一定会轻敌冒进,古人云‘骄兵必败’,这都没什么可怕的。”
“只要占据了虎牢关,就是扼住了窦建德的咽喉。如果他冒险和我们争锋,我们就和他战斗;如果他迟疑不战,等我们消灭了王世充,再回过头来收拾他,也完全来得及。”
“这一仗打好了,能一下消灭两股敌人,岂不是天赐良机!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嘛!”
李世民一口气说完了,热辣辣地看了一眼郭孝恪和薛收,目光中充满了赞赏和感激。屈突通等人看到主帅心意已决,也就没再反驳。
最终,李世民拍板做出了迎击窦建德的决定。
考虑到屈突通喜欢稳妥不想冒险,于是安排他协助齐王李元吉留守大营,继续带兵围困东都。李世民本人则带领玄甲军和李勣所部前去虎牢关,跟窦建德的夏军战斗!
李世民的动作非常迅速,等窦建德大军开到成皋县的时候,唐军已经抢先进驻了虎牢关(多亏李勣提前用计吓跑了王玄应)。
这个关口的确易守难攻,窦建德踌躇满志地到了这里,却发现自己的大军根本无法挺进,只好就地筑起营垒,并在板渚(黄河古渡口,与虎牢关隔河对望)建造宫殿,和唐军对峙。
很快,两支天底下最强大的军队展开了第一次交锋。
三月二十六日,李世民准备去探一下夏军的实力。他挑选了五百名精锐骑兵,一起奔夏军大营而去。走出几里路之后,他让李勣、秦叔宝、程知节等人就地设下埋伏。自己则与尉迟敬德带上两个随从,亲自上阵诱敌。
“敬德,我执弓矢,你执马槊,虽百万之众能乃我何?”
“嗯。”尉迟敬德答应着。
“前方就是夏军大营,我们过去看看。”
“好。”
“我秦王也!”
敌人听到这话,回头一愣,李世民的箭早已飞来,射死了一个人。
这一举动让夏军游骑非常惊恐,这个射死我们战友的人居然是秦王?秦王李世民!但同时又非常惊喜。因为他们发现,这位大名鼎鼎的秦王居然只带了三个人。只有三个人啊!如果能抓到他,岂不是一次天大的立功机会?
于是,这支敌军一边拍马过来追击,一边派人回去报告。很快,夏军五千多人马就集体出动了。
敌人蜂拥而来,后方烟尘滚滚,两个随从都吓得变了脸色,李世民却一点也没有惊慌,反而还有些兴奋。
“你们先回去吧,我与敬德为你们殿后。”
说罢,李世民微笑着看了尉迟敬德一眼,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两个随从渐渐跑远了,李世民和尉迟敬德依然慢悠悠地驱马前行,但他脑后却长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一直在估算着追兵与自己的距离。
追兵越来越近了,差不多已到了射程之内。这时,李世民突然勒住缰绳,回身一箭,射死了一个敌人,尉迟敬德也回身一箭,同样射死一个敌人。追兵害怕了,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想追……如是往复再三,追追停停,李世民和尉迟敬德总共射杀了十几个人,这支追军也就慢慢被引到了唐军早已设好的伏击圈里。
等待已久的李勣、秦叔宝和程知节听到动静,突然带领骑兵杀出,向这支追兵发动了攻击。虽然他们的兵力只有敌人的十分之一,但我们也要看看领兵的是谁。再加上伏击的突然性和唐军精骑的战斗力,一番激战下来,居然斩首了夏军三百多级,还活捉了两员大将,余下的全部逃跑。
初战不利,窦建德被唐军的战斗力吃了一惊。他只当唐军作战多日已经疲乏,却没想到还有如此强的战斗力,实在不好对付。但无论如何,仗是不能不打的,此后他发动了数次攻击。可是因为唐军占据着虎牢关,到底也没能前进一步。
李世民虽然初战胜利,但也明白夏军人多势众,仅凭一两次伏击战是起不到决定性作用的,眼下最应该做的是保存实力,之后也没再主动攻击。
双方在这种形势下陷入了相持状态。
这一相持就过去了两个月。
在唐军和夏军相持的过程中,王世充的心思活跃起来了。
看见来了窦建德的救兵,他给自己壮起了胆,打算出其不意,来个里应外合。于是搜罗了一批残兵败将,让单雄信带领他们出战,争取打破唐军的包围。
但是,单雄信没能干掉李家的老二,也同样斗不过李家的老三。在洛阳城外,他中了李元吉的埋伏,当场阵亡八百多人,还有一千多人被俘。
王世充那点可怜的兵力本就已经不多,经此一战,又损失了接近两千人,可谓雪上加霜。从此,他彻底失去了出城的勇气,只能龟缩在洛阳城里,等着窦建德的消息。
老窦,全靠你了。
但是,窦建德又能给他带去什么好消息呢?他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两个多月以来,夏军不仅毫无战果,士气受挫,而且粮食也即将吃完。更要命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夏军的运粮车队还遭到了袭击,连押送粮车的大将张青特都被活捉。
消息传来,夏军大骇,人心思归。
饭都没得吃了,这仗还怎么打?
窦建德也开始焦虑起来,对下一步的打算,这个盖世英雄的脑海中也是一片迷茫。继续在这儿耗着吧,好像也没什么突破。撤退回家,又等于前功尽弃。他当初想的可是击败唐军,成三足鼎立之势啊,可如今……
这时,夏国一位著名的谋士给他出了个主意。
“大王,要不咱们不打了。”
窦建德听完一愣。
谋士捋了捋自己的两撇胡子。
“非也非也,我说不打并不代表我们要逃。而是我们不在这里打了,换个地方继续打。”
这个谋士的名字叫凌敬,堪称是夏军中最有战略眼光的人。接下来他将要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个想法让我们知道夏军中还是不乏超一流的战略人才的,只不过遗憾的是,窦建德并没有认识到他的才能。
凌敬是这样谋划的:
让窦建德带领全部兵力北渡黄河,攻取河阳,留下重兵把守。之后进行战略迂回,向西北方越过太行山占领上党,再留兵力驻守,然后占领山西河东的大片土地。
这样行动有三个好处,一是大军北上,可以进入唐军疏于防备的地区,不会损失太多兵力;二是能拓展河东的领土,收拢兵员钱粮;三是如此一来,唐朝的后院就会着火,为了将这把火灭掉,他们当然会立刻回援,郑国之围当然也会不攻自解。
我们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高明的主意。兵法有言“避实击虚,攻则必下,攻其不守也”,围魏救赵就是这一策略最完美的体现,而凌敬的建议则更加稳妥,几乎相当于围魏救赵的升级版。如果战略能够顺利实施的话,可收一石二鸟之效,甚至实现唐、夏、郑三国鼎立之势都不是没有可能。
窦建德非常激动、非常动心,但他到底却没有采纳。
只因为有人不同意他这么做,而且这个人还有办法阻止。
王世充很着急,他的洛阳城已经危在旦夕了,实在是容不得窦建德下这样一盘大棋了。我都火烧眉毛了,你们还要玩这些花样儿,等你们打下河东来,我的脑袋都要被李世民拿去当球踢了。
于是,狡猾的王世充耍起了那套混官场的手腕,一面让使者接连不断地赶往窦建德大营,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诉苦,吵得他心烦意乱,举棋不定。一面又给使者拿上许多金银财宝,使出浑身解数来贿赂窦建德的左右,让他们劝说窦建德不要听凌敬的话。
在糖衣炮弹面前,夏军将领纷纷沦陷了,他们倒向了王世充一边,转而开始劝谏窦建德。
“凌敬一介书生,哪里懂得打仗的事!”
“就在这打吧,不要劳师远征了。”
“再坚持几天,唐军会退兵的,我们大夏国的军队有这个实力!”
窦建德并没有察觉到将士们的异样,他一个大侠一样的人物哪料到王世充背后使了这些手段。只是看到大家都不同意绕弯子,士气还很旺盛,主意随之有点动摇。再加上他对自己能力也有一定的自信,于是最终决定留在这里。
“凌敬,你讲得很有道理。可我却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寒了众将士的心啊。你不想打,人家还想立功呐。咱们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打吧。”
促使窦建德做出决策的并不是理智,而是面子,因为他已经答应王世充了,总不能食言吧!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尊严,他选择继续和强大的李世民正面对抗。
五月初一,李世民收到了唐军间谍发来的一条情报:唐军在河边放马的时候被窦建德知道了,他因此判断是唐军的草料没了,于是准备乘机进攻虎牢关。
其实,唐军在河边放马并不是因为缺少草料,唐朝财大气粗什么时候缺过这个呀,还不许人家战马换换口味了?但无论如何,窦建德已经这样认为了,而且很快就会来进攻。
李世民不敢掉以轻心,立刻带上一队骑兵,渡过黄河,爬上了邙山,从高处侦察夏军的动向。
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夏军大营,李世民沉思了一会儿,布下了一个诱饵。
第二天,窦建德果然带兵来了。然而,他带来的军队却似乎太多了,多到完全超出了李世民的预想。他这次是全军出动。夏国大军从板渚一直排列到牛口渚(注意这个地方),北靠黄河,西临汜水,南连鹊山,旌旗蔽日,擂着战鼓徐徐前进,连绵不绝达二十余里,气势十分骇人。
唐军诸将看到夏军的阵势之后,全都惊慌得变了脸色。李世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原本预想的只是吸引夏军一部过来,好加以歼灭,可没想到窦建德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大,居然会全军出动。全军出动就意味着要决战,对于决战,自己虽然早就期待着这一天,但也没想到是在今天啊。
夏王果然不是吓大的,而是专门吓别人的。
李世民自信满满地要钓一条鱼,没想到却钓来一条鲸鱼。
但李世民就是李世民,片刻之后,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稳定了自己的情绪。鲸鱼的个头虽大,却不代表没有破绽。只要能找到它的要害,胜利也不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带上几名将领,走出大营,登上了高处,再次观察这支规模庞大的军队。
敌军离得越来越近了,气势也越来越可怕。可看着看着,李世民的脸上却渐渐露出了笑意。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没什么笑不出来的,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敌人的破绽。
他发现此时的夏军虽然气势凶猛,军容浩大,士兵们却非常喧哗,吵吵嚷嚷的就像赶集一样。列阵的时候,也不找个安全的地方,反而净往唐军的城池边儿上凑……是的,这就是李世民发现的夏军的破绽——骄傲轻敌、没有纪律。一支军队人数再多,装备再精良,但只要骄傲轻敌、没有纪律,就只能是一群乌合之众,是打不得硬仗的。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以和平日一样自信的语气对身边诸将说道:
“敌人身涉险境还如此喧哗,说明他们没有纪律。靠近城池列阵,有轻视我们的意思。只要我们按兵不动,他们的士气就会衰竭。列阵时间一长,就会饥渴,饥渴难耐就不得不撤退,只要一撤退我们就立刻发动攻击。我向各位保证,一过正午,肯定能打败他们!”
李世民的话说完了,神采飞扬地扫视一圈,想看一下众人的反应。
但将士们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什么反应。他们实在想不到,夏军这支威武雄壮之师,到了秦王嘴里怎么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呢。为了鼓舞士气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呀,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不过,话虽如此,他们一时倒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继续半信半疑地看着李世民,等着他排兵布阵。
事实将会证明,李世民一点都没有吹牛,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凭借超凡的军事天才和丰富战斗经验做出的准确判断。
他已经身经百战了,见得多了!
李世民一边排兵布阵,一边赶紧派人把那当诱饵的一千多匹马赶了回来。
正在这时,夏军大营里出来了一队骑兵,这支军队只有三百人,看起来像是夏军的精锐。他们在离唐军大营一里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报上了窦建德的口信。
“请贵军挑选几百精兵,与他们比试比试。”
李世民笑了,他只知道窦建德轻视唐军,但没想到会轻视到这种程度。骄兵必败、骄兵必败呀,窦建德如此骄傲自大,他已经时日无多。
从前有很多人轻视过唐军,后来他们都死了。
李世民派出的人是王君廓,此人乃是土匪强盗出身,作战凶狠狡猾、不讲规则,敌军遇到他向来都颇为忌惮,让他出战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但令人惊讶的是,面对夏军凶悍的骑兵,王君廓只带出了二百名长枪兵。虽然他们只有二百人,对阵三百骑兵却一点也不落下风。
最后,王君廓和夏军打了个平手,各自返回了营地。
就在这时,一员小将出现在了窦建德军中,这个人引起了李世民的注意。
尽管他一看就不是什么猛将大将,却穿着一身漂亮的铠甲,十分招摇。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胯下那匹马,颜色略微发青,身材高大健壮,看上去是一匹难得的宝马。的确如此,这匹马正是杨广当年骑过的青骢马,现在骑着它的小将叫王琬,是王世充的亲侄子。
自古英雄爱好马,李世民对这匹好马很感兴趣,忍不住夸赞了一句。
“真是一匹好马呀!”
话音刚落,有人应声回答。
“主公要是喜欢,俺这就去抢过来!”
说这话的是尉迟敬德。
李世民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制止。
“不用不用,我就是说说而已了,怎么能为了一匹马让你去冒险?”
但是不等他说完,尉迟敬德就已经冲出去了,带着两个助手,策马消失在了敌阵当中,只剩下他在后面急得直跺脚。
然而,只过了一会儿,尉迟敬德就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他不仅带回了那匹青骢马,还带回来了被捆成一团的王琬,而令人惊讶的是,夏军中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能阻拦。
这几件事都是紧张的战事中有意思的小插曲,唐夏两军都在试图通过一些小冲突来瓦解对方的士气,但从根本上说,这都无关战役的全局。
因为真正的大战尚未开始,唐军的主力还迟迟没有出动。
五月初二,中午,仍然在这一天。
虎牢关。
太阳越来越晒,天气越来越热,大家又饥又渴又疲劳,就地坐了下来,有的忙着做饭,有的争着去河边取水,队形一下子变得混乱。
这个时候,窦建德心里也很焦急,都等了大半天了,李世民也不过来打个招呼,这决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李世民,到底怎样你才会出来?他没去管那些士兵们,而是召集了各位大臣,商量如何进行下一步计划。
然而夏军的表现却被李世民看在了眼里。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战机,立即命令宇文士及带三百骑兵出动,去往夏军大营的西边,自北向南穿过。这一次,宇文士及充当的角色还是诱饵。
李世民反复告诫他:“敌人如果不动,你就带兵返回。敌人若动,你就领兵东进。”
宇文士及按计划行动,他的骑兵飞快地从夏军大营西侧掠过,惊起了一阵骚动。片刻之后,宇文士及驻马回头,看到了前来追赶的大队夏兵。
夏军一追赶,侧翼就暴露在了唐军枪口之下。侧翼一暴露,就露出了致命的要害。
见此情景,李世民当机立断,率轻骑出动,大军紧随其后,从侧翼空档直扑窦建德的中军大营。他的兵力不多,却非常精锐,就像一把锋利的钢刀,穿过骨头间的缝隙直插敌人的心脏。夏军抵挡不住,只能由着唐军纵横驰骋。
突然之间,窦建德听到了帐外的喊杀声,而且这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正是奔自己来的。
久经战阵的他凭着自己的直觉做出了最不愿意做出的判断,他明白唐军可能要杀过来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实在措手不及。可敌人过来了总是要反抗的,万幸他还保留着最原始的攻击本能。在这个十分短暂的时间里,他已经在迅速召集骑兵。他要组织反击,要把唐军击退。
但始料未及的是,未等反击的兵力到来,上朝的大臣们就一窝蜂一样向他的坐榻围了过来。没办法,大王身边好歹有几个保镖,跟着他抱团总归要安全一点,而且跑过来也可以美其名曰“护驾”,既好看又好听,还可以保命。
这样一来可害苦了窦建德。被堵在坐榻上的他已然进退不得。此刻他急于要做的是到营外组织反击,但此刻他和外界的联系却硬生生被这帮大臣切断了。
指挥系统在瞬间失灵,窦建德心急如焚,连连挥手,把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撵出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逃出了包围圈,但就在这进退之间,他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反击时机,而动作神速的唐军已经冲到了营前。
窦建德的处境变得非常尴尬,慌乱之中,他只能跨上一匹马,就近带上一支军队,退到了大营东侧的山坡。
夏军大部队失去了窦建德的消息,不知该如何调遣,要么自发做着没有组织的抵抗,要么干脆逃跑,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作一团。
军内已是一片混乱。
窦建德的思绪也变得很乱,他千里迢迢从夏国赶来,带上自己的全部精锐,为的就是击败唐军。可没想到,自出兵以来却连连受挫,从没有过一场像样的胜利。今天好不容易要决战了,却又遭到如此措手不及的打击。难道天命真的不在我这边吗?
然而他并没有来得及想太多,没有大军保护的他已经成了一块肥肉,引得好几拨唐军前来攻打,毕竟擒获夏王的机遇千载难逢,一旦成功就可飞黄腾达啊。
李世民的舅舅窦抗亲自带兵冲杀过来,交战不利,只能退回。
以勇武著称的淮阳王李道玄挺身陷阵,铠甲上中箭成了刺猬,连战马都被射死,也没有沾到窦建德一根毫毛。
这时,李世民率领秦叔宝、程知节和史大奈(突厥人,隋唐猛将,不是大肚子天王)过来了。他把李道玄喊到身后,让他骑上自己备用的战马,然后让人高高举起了唐军的战旗。
战旗随风猎猎飘扬,战场上的尘土遮天蔽日,李世民带头向窦建德发起了冲锋。
老国舅和小王爷来了,窦建德和他的军队尚可勉强顶住,李世民、秦叔宝、程知节和史大奈过来了,那就只能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
还是想想怎么逃命吧,窦建德的军队被迅速击溃,四散奔逃。
李世民所向披靡,追出三十余里,斩首三千多人。
窦建德本人也被马槊刺中,狼狈逃走,一直逃到了牛口渚。
这里离刚才交战的地方已经很远了,该歇歇脚喘口气了。
可就在这时,另一支唐军也加入到了追赶他的行列。
这支唐军是从别处赶来的,人数并不多,也不认识窦建德,但是却看出来他已经负了伤,而且从外表和穿着打扮上看,这个受伤的家伙很可能是夏军的大官,而抓住大官可是会重重有赏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支唐军向窦建德展开了轮番冲击。窦建德虽然勇猛,但毕竟已经战斗太久了,这时体力也透支到了极限,打着打着,终于失足摔下了马。
抓活的自然是极好的,但为了稳妥起见,斩一具首级也不是不可以。这支唐军齐刷刷举起了马槊,几乎就要一起刺下来。
倒在地上的窦建德急忙抬起右手,高声大叫:
“不要杀我!我是夏王!我能让你们富贵!”
将士们又齐刷刷地收住了马槊,当时那堆兵刃离窦建德的喉咙似乎只有0.01公分。他们带着惊异的表情下了马,控制住这个自称夏王的人,然后开始四处找人,验明他的正身。结果让他们大喜过望,这家伙居然真的就是窦建德。
将士们高兴得都要飞了,立刻把他捆起来,用马驮着返回军营,见到了李世民。
窦建德被俘的地方叫牛口渚,这个地名对他来说很不吉利,因为窦和豆同音,而牛则是吃豆子的,这似乎预示着他这个豆子到了这里就会被牛一口吃掉。巧合的是,不久之前夏军里也曾流传开了一句不知哪里听来的谣言——豆入牛口,势不得久。
李世民见到窦建德之后,心中的惊喜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这个骄傲自大的河北豪杰落在自己手里,既让他感到非常解气,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征服欲望的满足。但为了显示自己师出正义、运筹帷幄,他还是掩饰住了内心的狂喜,拿出一副义正辞严的口气,斥责起了窦建德。
“我军讨伐郑国,关你何事?大老远地跑来与我们交战,意欲何为?”
在李世民的逼问下,窦建德感受到了一种恍如梦中的无奈之感,不久前他还是威风八面的夏王,怎么此刻就成了一个低头挨训的俘虏呢?这个场面真的太过“超现实”了。但他看到了身上绳子的勒痕,正隐隐作痛,看到了眼前的李世民,正在责问自己。他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现实。或许,这一切都是命吧。我的夏国,我的大军,都结束了。
他茫然失落地叹了口气。
不过,即使在落魄之时,他也依然保留着一位一国之君的风度和乡中豪侠的幽默感,面对李世民的责问,从容回应道:“我要是不来,不还得麻烦你再过去吗?”
不知道李世民听到这句话有没有笑,反正我是笑了。
名震一时的夏王窦建德,就这样成了一名俘虏。
他的军队也已经彻底崩溃,能跑的早都逃走,跑不及的都投了降。夏军在这一战里除去被杀的、跑掉的不算,光投降的就有五万余人。
曾雄霸河北的夏国军团在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成了一个历史名词,这节奏实在太快了。
六天以后,李世民大张旗鼓地押解着窦建德、王琬(王世充的侄子)等人来到了洛阳城下。
这一切很快被王世充看到了。
但李世民就是要让他看到,就是要以此来击溃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从窦建德出兵开始,王世充就期待着和这位大救星见面。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他总能在梦里见到窦建德和蔼可亲的面容。没想到左等右盼,到头来却是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了这幅景象。自己的围困没解除也就罢了,还把救星也搭了进来。
王世充站在洛阳的城墙上,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老窦,你怎么就打输了呢?是我害了你啊!窦建德远远看到了王世充,也禁不住涕泪横流。老王,我输了,我救不了你了。早知如此我就……唉。两个天涯沦落人隔着护城河接话,可是越说心里却越凄凉。他们都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了。
心理攻势奏效了。
见此情形,李世民马上派人进城,劝降王世充,并开出了最重要的条件——保他不死。
然而,王世充虽然已接近绝望,却还不甘心这样草草收场,他一辈子坑蒙拐骗、苦心经营得来的权位哪能这么轻易就交出去啊?他召集了诸将商议突围,打算成功之后南奔襄阳,在那里躲一阵子,然后东山再起。
但众将领的回答让他感受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
“主公,本来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夏王,现在夏王都被俘虏了,我们就是突围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早晚还不是死路一条呀。”
王世充沉默了,这个一肚子鬼点子的人此刻已想不出一个点子,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一晚,王世充一夜未眠。
回望这一生,他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黄粱一梦,他从一个西域胡人的孩子,混成了称帝洛阳的皇帝。为了权位,他杀害了很多人,这其中有元文都、裴仁基这样的大臣,有杨侗这样的小皇帝,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百姓。其实,王世充并不是一个天生杀人狂,他不停地杀人只是为了权位。然而在实力强大的唐军面前,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杀戮和挣扎是没有意义的。他是不得人心的,没有人再愿意帮助他。
该结束了,一个声音告诉他。
就投降吧,他告诉自己。
五月初九,清晨,东都洛阳的城门缓缓打开了。王世充身穿白衣,低眉顺眼地走了出来,经过整个夜晚的思想斗争,他终于选择了屈服。打下去也是死,不打还能活呢,就这样卑微地活下去吧。跟随在他身后的是太子王玄应,以及宗室、文武官员等二千多人。他们浩浩荡荡来到了唐军大营。
郑国也宣告完蛋了。
李世民非常礼貌地招待了王世充,狡猾的狐狸终于落到了猎人手里,事情到此就算圆满了。然后,他带领唐军进入了向往已久的洛阳城,这座雄伟的大城没有向杨玄感敞开,没有向李密敞开,没有向任何群雄中的任何一支敞开。现在它却向李世民敞开了,它终于迎来了命中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