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会昌五年夏天,风和日丽,洛阳城南的香山迎来一场名闻后世的盛会。大诗人白居易与八老携手登顶,品美酒,吟诗作赋, 畅谈古今,饱览美景。但见:山花野果间仙袂飘飘、鸟语花香中歌声悠扬,优童美妾贴身伺候,健壮仆夫前后奔忙。犹如天仙下凡,聚会人间,天下富贵雅集莫过于此。外人观之,无人不羡,无人不赞,美其名曰“九老会”。大诗人白居易当场挥毫写下《香山九老会诗序》,可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相媲美。又请人绘制了画作《九老图》,题诗曰:
雪作须眉云作衣,辽东华表鹤双归。
当时一鹤犹希有,何况今逢两令威。
九老图
从此“九老会”声闻天下,成为功成名就者追捧的时尚典范,后世一再被文人画士所模仿,游山水出诗集,流芳百世。玩到极致的要数长寿皇帝乾隆,多次运用官府超凡的巨能量,把九老会装点为繁荣昌盛的标志,直至升级为千叟宴,上演一出全国瞩目的大戏。晚年的白居易可谓是长乐老,集禅、道、酒、色于一身,享尽人间富贵。其他方面的标配暂且不论,仅他享用的美妾标准能让人张口结舌,十五岁左右妙女最佳,年龄超过十八岁的属于人老珠黄,送人的送人,打发的打发,必须下岗,再换一批。对此,他乐在其中,并且赋诗曰:
小庭亦有月,小院亦有花。
可怜好风景,不解嫌贫家。
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
红绡信手舞,紫娟随意歌。
……
左顾短红袖,右命小青娥。
长跪谢贵宾,蓬门劳见过
……
白居易
其中菱角、谷儿、红绡、紫娟等都是白居易美妾的名字。不过,他最出名的美妾是小蛮和樊素,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已经超越历史上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人”
的审美级别了,不仅腰细还要嘴小。
晚年过着奢侈生活的大诗人白居易,已经颠覆了他年青时代的形象:由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沉沦为贪图晚年享乐的大官僚,不再为民请命,不再深思民间的疾苦。他的笔下再无《观刈麦》、《卖炭翁》、《村居苦寒》那些悲叹的话,他的蜕变行为令多少人为之惋惜,为之迷惑。难道真是人无千日好,清官难到头?要知道,晚唐局势糜烂,是多么需要刚直之士站稳立场,中流砥柱,力挽狂澜!
何以至此?其中隐藏着深刻的原因!他不得不闭嘴,不得不沉沦在酒色里。
自从安史之乱以来,辉煌的大唐开始走下坡路,内乱不止。河溯三镇桀骜不驯,多年来一直割据河南河北,无法平复。到了唐大和九年,外患猖獗没平,唐朝廷内部却撕杀起来。甘露之变中,宦官仇士良、鱼志弘挥舞屠刀,杀大臣王涯、王璠、贾涑、舒元舆、李训等。期间,宦官指挥的禁兵冲进中书省、门下省,不分良贱,杀死大小官吏六百多人。甚至追出朱雀门杀到皇城外的大街上,所有诸司官吏小卒,贩卖小民,遇上的一律肆意屠杀,以至于血流狼藉,满街残肩断臂。混乱中,市井上一些恶少年乘势而起,冒充禁兵,杀人越货,抢劫奸掳,长安都城一夜间丢失了所有的法律秩序,变成了人间炼狱,崇武的大唐堕落进暴力的恐怖之中。
精英人士在没有底线的暴力面前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屠刀面前,一切正义与良知都是浮云。几年之后的会昌四年,宦官控制下的朝廷军队攻破了昭义镇,在潞州城内避难的王涯、王璠等家属都被杀尽无遗。
一个字“惨”!事件的整个过程全是血腥味,大唐文明在刀光剑影里跌回饮血茹毛的时代,找不到一点点人的底线。
有人挖掘历史的渊源说,大唐的祖母是鲜卑人孤独氏,所以说李氏江山乃鲜卑血统。这种说法令人不敢恭维,不过从其一贯喜爱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手法看,却有五六分可靠性。大唐之前是隋,隋之前的不远是北齐,是妥妥的鲜卑人朝廷。一次,其掌权者高欢(又名贺六浑)要考察一下几个儿子的智力,给每个儿子一团乱麻,要他们尽快清理。只见大儿子高澄越理越乱,小儿子高演、高湛等将乱麻分开再理。潜在的暴君高洋,抽出刀来“刷刷”砍去,得到了高欢的大力称赞,夸他有能力有智慧,将是一名好领导!
北齐开国皇帝高洋
上台后,高洋屠杀无数,无论是前朝北魏的皇族还是自已手下的大臣一样对待,无底线运用暴力成为他治国的唯一手段。大唐尚武是有历史源头的,不仅仅我们喜欢说秉承历史传统该如何如何,秉承鲜卑人暴力治国的大唐人同样无法摆脱历史惯性的制约。对外战场的节节胜利,使他们相信,暴力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最佳手段。既然暴力用起来见效快,更彻底,何必再与对手婆婆妈妈啰嗦一大套?一刀下去,对手永远沉默了,真是爽快!
对手在刀下沉默,不过问题真的不一定能解决。所以前朝的典故不都是暴力至上。汉朝开国皇帝刘邦曾问陆贾的治国之道,这位经常称引《诗经》《尚书》的文人学士说:马上得天下,岂能在马上治理?换句话说,用武将打天下,却不能用武将治天下,现在已经是法制国家最基本的执政理念。谁要想治理一个国家,不但要放弃将军的暴力理念,还有脱下军装才行。唐朝的前期在明主的纠正下,的确是这样做的。唐太宗当上皇帝后,首先一步是置弘文馆,以虞世南、欧阳询、姚思廉等人为学士,身边参与政要的是文人房弘龄、杜如晦,打造了辉煌的贞观之治。唐明皇登上皇帝后,前期同样用的是姚崇、宋璟等一班文人学士,打造出开元盛世。
开元盛世
但是,一场“安史之乱”,打断了大唐的治理模式。在不断的内战中,皇帝大多是宦官那类缺乏文化的人筛选出来的,必须低能才能接受他们的摆布,一代不如一代,不是好色就是酒徒。所以唐明皇之后再也没有第二个明君,只有唐宪宗有一定的自我判断能力,一度排除干扰平定了淮西,乃至整个东方的叛军,但是不几年却被宦官陈弘志杀了。在一班粗人的治理下,暴力终于被确立为晚唐的执政理念,毕竟,猖狂的叛军需要朝廷挥舞刀剑去收拾。
晚唐从此陷入暴力的漩涡无法自拔,由建国初的暴力扫突厥,转变为暴力扫叛军,直至转变为暴力对待朝廷内持不同政见的官员。“甘露之变”大屠杀的发生,不是偶然的结果而是必然的结果。当暴力泛滥的时候,社会舆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当恐怖笼罩天下的时候,精英人士最好都闭嘴。白居易迁居香山,可惜算不上躲进了世外桃源,洛阳不是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或是意大利的威尼斯,距离长安太近,如何保身还是大问题,隐身豪宅,坐拥亿万,酒色自污才是正道。当年郭子仪为了消除朝廷的疑心,八十多岁时已是卧床不起了,每当朝廷官员驾到,必令美妾簇拥在身边,是一种最聪明的避嫌之道,能保家族长久享有荣华富贵。白居易不能免俗,只能照搬。后世以为他风流,谁能知道他的心在九老会的颂歌中煎熬?
郭子仪
当大唐的精英死的死,躲的躲,全部闭上了献言献策的嘴,朝廷内只剩下一帮只懂暴力之人在执政的时候,他们将永远无法摆平王朝内的危机。
所以东方的叛乱越演越烈,叛乱的思维像感冒病毒那样肆意扩散,直至长安所在的京兆地区也变得动荡起来,禁军作乱成为常态,屠大臣、焚宫室,挟皇帝,一轮又一轮多年间无休止。大唐民众实在忍受不了长期超负荷的压榨和动荡,乾符二年揭竿而起,黄巢大起义的爆发使大唐走向历史的终结。
黄巢起义
从暴力阻止精英发声到精英选择堕落,集体沉默,预示着一个王朝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一旦进入这个上下死气沉沉的阶段,即使天降妙手回春的扁鹊,也救治不了该王朝的沉疴固疾,对此,明末的崇祯皇帝朱由检挣扎了十六年,在煤山歪脖子树下深有体会,只能独自掉泪赴黄泉!
历史给我们的教训是:历朝历代没有从历史中得到任何教训,所以王朝的兴衰周期一再重演,如何避免需要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