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乃至贞观年间,很少能看到如此充沛着浓郁的个人情感的诗。作者陈子良半年前还以东宫学士的身份在朝廷中枢辅佐太子李建成,半年后就已被贬任四川——世间的事,这是从何说起!
应从武德九年(626年)的那个充满血腥、跌宕的夏天说起。
五月,出现了“太白昼见”。
太白即是金星,古人一般把白天看见金星,称作“太白昼见”;如果白天在正南方看到金星,则为“太白经天”。对此,陈子良远没有天文学家傅奕更敏感——观测天象以知吉凶是他的本分,他认为这种天象如果发展成“太白经天”,朝廷内必充满凶险。
太史令傅奕实在不敢怠慢,立即进宫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这句话不由得引起了高祖的神经性痉挛,之前的一件事,就已经让他失去了对秦王李世民的信任。宠妃张婕妤为父求良田,高祖当然不会拒绝,但赐田的诏书发下去才知道,秦王李世民已经将这块田给了淮南王李神通了,听到张婕妤添油加醋的哭诉,高祖怒不可遏。
在对待高祖张婕妤等的态度上,太子建成则表现的温厚谦恭,导致了宫人常在高祖耳边贬损秦王而礼赞太子,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高祖关于继承人问题的意愿——但这种说法建立在对高祖和太子均“荒淫无能”的抹黑基础上,加之李世民继位之后曾经特意安排人修改过《大唐创业起居注》,这段正史难免有矫饰的嫌疑。
这件事并非是“枕头风”起的作用,关键在于李神通不肯还田,无疑中透露出“皇权不堪王命”的格局既成事实——“秦王日益做大,其志勃也”,才是高祖的心病。
于是,武德九年二月,高祖任用三子齐王李元吉为左卫大将军,而后又进位司徒、兼侍中,并州大都督、隰州都督、稷州刺史。
此时他已经无意让李世民执掌兵权——当此时局下,太子李建成、齐王元吉所代表的关陇豪门势力和秦王李世民所代表的山东豪强势力已经在暗中对峙,长安城的气氛异常诡异紧张。
我们可以计算一下当时长安的几方集团的实力。
太子建成所获得的支持者由三部分势力构成:一是关陇集团内部既得利益者,如王珪、李纲、窦轨、裴矩、罗艺、唐临、冯立、薛万彻等文武大员;二是主张“立嫡立长”观念的山东士族集团成员,如魏徵、郑善果、徐师谟等文官;三是东宫内部的江左集团势力,如欧阳询、陈子良、赵弘智等。
秦王李世民所获得的支持者也包括三部分势力构成:一是在隋末战乱中崛起的山东豪杰集团,如房玄龄、丘行恭、高士廉、柴绍、张公谨、段志玄、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等;二是唐建立后未被朝廷重用的关陇集团势力,包括杜如晦、长孙无忌、宇文士及、苏世长、侯君集、薛收、姚思廉等;三是秦王府内部的江左集团势力:如虞世南、褚亮、蔡允恭、许敬宗、褚遂良等。
从名单的数量和质量上看,太子集团的优势显然以关陇望族集团为主,秦王势力显然以山东豪杰集团为主,而以后者更强。
在这种时刻,兵权就成为双方争夺权力的最大筹码,长安城防和禁军部队,才是最后摊牌的决定性力量。
长安城外,泾州镇将是太子的支持者——燕郡王罗艺,另一悍将杨文幹布防庆州(今甘肃庆阳),太子对如有所需,星夜可至;城内的羽林军部队,则是当年太原起兵的三万心腹兵将,由高祖亲自节制。
此外,太子和秦王还都各豢养着一支忠于自己的私人武装,太子建成作为储君,可拥有东宫官署和兵甲,规模是府兵三千,而秦王府只有八百武士。
无论城内、城外,军队布防都利太子而弊秦王。
因此,在齐王元吉劝太子建成先下手为强,除掉李世民的时候,太子并不愿这么做——其中很大原因是,他判断当前局势对自己有利,没有必要背上屠弟的恶名。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突厥又来了添“乱”了。武德九年,“突厥犯边,诏元吉率师拒之”。
李元吉重任在肩,得无良将?于是,他下令调集秦王府武士名册,特别点名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段志玄等秦王府名将随军出征,以进一步削弱秦王的实力。与此同时,太子建成还在高祖面前做工作,命房玄龄、杜如晦离开秦王府。
把武将调走还不够,还要把幕僚赶走,李世民此生最黑暗的时刻到来。
六月,丁巳(初一日),太白经天——该来的还是来了。
“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高祖想起了傅奕这句话就不寒而栗。在他看来,秦王想争太子位,某种程度上是件好事——在儿子们争斗中,高祖可以得到平衡,但现在老天暗示:秦王当有的未必仅仅是太子位,而要“天下”。
在太子建成举办的一次晚宴上,没喝多少酒,李世民就吐血不止,幸亏他命大,由淮安王李神通扶着他回到西宫承乾殿。
等到高祖过问此事的时候,只是斥责了太子几句,就转头宽慰李世民说,“现在你们兄弟不容,都待在长安必有纷争,不如你去洛阳称王吧,陕西以东的地方都归你管,你可以用天子的仪仗,如同当年汉梁孝王一样。”
太子酒鸩秦王,这桩天大的公案告到高祖当面,竟然这么轻松的揭过,不深究、不处理,这让李世民疑窦丛生。
这种偏袒甚至让史学家怀疑,下毒的幕后主谋是谁?
好在高祖提出的方案正中李世民下怀,洛阳属于山东豪杰集团的势力范围,有着他在长安没有的优势。
然而,协议达成,但未履行,因为高祖随后就变卦了。《资治通鉴》记载的原因是太子建成和元吉的反对。更可能的事实是,高祖原本没打算执行这个协议,他既要防备李世民勾连突厥作乱,分裂大唐,更不能放虎归山,使之在洛阳形成事实上的武装割据。
无论如何,自认居功甚伟的李世民对父皇的反复无常,应该充满了愤懑——眼看局势瞬息万变,长孙无忌等秦王府俊杰们坐不住了,他们开始不厌其烦的劝李世民动手,除掉太子和齐王。
反复比对实力,李世民下不了决心。
在秦王府夜谋的同时,东宫里也是灯火通明。太子策划了一场阴谋:大军即将出征突厥,李世民必然为大军送行,由李元吉趁机将之杀埋在昆明池,给高祖报称秦王“暴毙”,高祖不会不相信。至于秦王府尉迟敬德等战将,也把他们全部坑杀了,谁敢不服?
历史如此吊诡,如果东宫没有一个叫王晊的小人物,就不会有“玄武门之变”,而会多出一个“昆明池之变”。
作为秦王府的卧底,太子率更丞王晊听到了以上计划,他立即把这个消息报告给秦王府,在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一干人等的劝说,甚至威胁下,李世民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己未(初三日),太白复经天。
李淳风在《乙巳占》记载“太白昼见,亦为大秦国强……”这位可是当时著名的天文学家、数学家、易学家,他还和袁天罡一起写过一本书——《推背图》。
高祖的神经高压到极点,他将李世民召入宫,开始摊牌。
李世民毫不意外,因为他幕府中另一个名为的薛颐的小人物发挥了作用,薛颐从好朋友天文学家傅奕处获取了大量情报,并以此进献李世民,说:“德星守秦分,王当有天下,愿王自爱。”
于是,李世民开始反击。
《资治通鉴》记载,他向高祖密奏太子建成、齐王元吉淫乱后宫的事情,并且将“昆明池计划”和盘托出,而后说:“臣对兄弟们无丝毫亏待,现在他们想杀臣,一定是想为王世充、窦建德报仇。如果臣冤死,魂归地下,实在耻见诸贼!”
高祖的反应很奇怪:“上省之,愕然”,然后说,“明当鞫问,汝宜早参。”
高祖身边也有东宫卧底——张婕妤连夜将情况报于东宫,李元吉劝太子不要进宫,查看局势变化,但太子兵符在握,不以为意。
高祖口中“鞫问”是要审问谁?
如果真的是要审问太子淫乱后宫这些不光彩的事,高祖应该不会齐集裴寂、萧瑀、陈叔达和封德彝四位重臣了。因此太子相信高祖应该是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萧、陈两位分别是南朝梁、陈皇室,为江左贵戚,虽亲秦王,但毕竟寄人篱下,毫无根基,明哲保身;裴寂、封德彝则均为关陇集团势力,是自己的支持者,太子建成相信高祖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但他没想到的是,“太白经天”确实意味着大事,但却是是要革老皇帝的命。
这是李世民的革命,也是出身底层、没落已久的山东豪杰集团的革命。革命的地点选在玄武门,因为按照惯例,皇族晋谒、大臣奏事必经此门。
庚申(初四日),李世民带领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瑾、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等等九人早早埋伏在玄武门,静待太子一行。李世民又暗自安排高士廉、段志玄甲士在外候命,待事发突入策应。
其他秦王府悍将,如程知节、秦叔宝、屈突通、张士贵、丘行恭等全部严阵以待。
李世民如何能够带这么多全副武装的死士进入守备森严的宫禁呢?关于这个问题,几乎所有正史、野史均无记载。
答案却藏在第三个小人物——常何的墓志铭里。
常何正是负责守卫玄武门的中郎将,常被太子建成看做是自己心腹,但实际上早被秦王收买。据《常何墓碑》载,此前,李世民曾经送其“赐金刀子一枚,黄金三十挺”,又拿出数十金刀子,委托他委公赐骁勇之夫。因此他对于秦王家将一律放行,但是对于东宫卫士,则悉数阻拦。
太子建成与李元吉来了,靠近玄武门时看见了“亲信”常何一如常态,顿时放了心,可一进宫门就察觉到气氛诡异,立即转头回程。其实,早前李世民已经收服了负责镇守玄武门的云麾将军敬君弘。
这是个陷阱。
看到李世民,元吉二话不说,张弓就射了三箭,都没射中;李世民没理他,一箭射死了太子建成。这时候,宫外策应的秦府兵将也突入禁宫,尉迟敬德带领七十余骑将齐王元吉射杀——战斗结束。
所有人都认为李世民兵变的对象是“太子建成”,只有他和几个心腹知道,革命的对象其实是“高祖”,只是无论是主还是臣,这话太大逆不道,实在说不出口。
所以,战斗才刚刚开始。
闻变的翊卫车骑将军冯立听说太子建成已死,带领东宫和齐王府兵二千前人赶到玄武门,可李世民并没让悍将尉迟敬德参与抗击,而是令其快速率兵进宫“护驾”。
外面人喊马嘶,高祖怡然自得——敬德来“护驾”的时候,他和四位大臣正在泛舟,只见敬德摄甲持矛逼近,把他吓得大惊失色:“今日作乱是谁? 卿来此何也?”敬德回答:“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陛下惊动,遣臣来宿卫。”
敬德奏请高祖写下手敕,令诸军兵统一受秦王节制调遣,高祖不得不同意了。
外面的战斗还在继续,冯立、薛万彻受到张公瑾的抵抗,怎么也攻不进城门,于是杀了敬君弘之后,便鼓噪着要去血洗秦王府,亏得敬德拿来了高祖手敕,于东上阁门出宣旨,才平息了乱局。
秦王完胜,竟然是因为三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为绝后患,李世民血腥的将建成五个儿子、元吉五个儿子全部杀死。对于太子妃和齐王妃,他则做了不同的处置:太子妃为荥阳郑氏,虽为五姓七望显贵,但毕竟杀了她的五个儿子,而齐王妃弘农杨氏,系隋宗室、联系关陇集团的核心血脉——出于政治的考量,李世民将齐王妃纳入自己后宫。
癸亥(初七日),李渊别无选择,只能立世民为皇太子。
作为秦王,李世民赢了,他带给唐一个贞观;但作为太宗,他也输了,他给唐开启了一个内宫血腥兵变的先河,连绵不绝。
两个月后,高祖诏传位于李世民,是为唐太宗,大赦天下——陈子良也在赦免之列,作为在长安毫无根基的江左士子,不但解除了牢狱之灾,还得了剑南东道果州相如县令的芝麻官,也好。
在赴任途中,陈子良作下了《入蜀秋夜宿江渚》,其中云:“故乡千里外,何以慰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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