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金川门)
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
按干支纪年法,是壬午年,属马。
这一年的六月十三日一大早,造反头子朱棣就带着精兵强将抵达了南京金川门下。
此时,是卯时。
南京城门十三座,金川门是其中之一,具体的位置,大概是在今天的鼓楼区金川门外街南端。
金川河在不远处缓缓地流淌,金川门外,更有一座金川桥蓦然矗立,被朝阳的光芒照耀,发散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不过对朱棣来说,不管是金川门,银川门,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这是大明京师南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过了金川门,即宣告发动了整四年的“靖难之役”要以自己的全盘胜利而告终。
一般来说,一个帝国的最后一道城池,必然是坚固的,那些想要覆灭旧政权,缔造新时代的人,面对这样尖锐的城池和孤城,必然是要血战一场的,但在朱棣面前,这种情况却并不存在。
朱棣人高马大,生得一张黝黑的面庞,穿着厚重的铠甲,那头盔几乎把他的整个面部都笼罩住,只剩下两个看起来十分狡黠的眼睛,从里边透出一丝复杂且充满玩味的神情。
他长久的立马于金川门下,怔怔的看着这座始建于洪武初年的城门,口中喃喃而有语,但声音细微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
“爹,我回来了。”
(明成祖朱棣)
此时,已经是辰时,太阳从东方升起,悬至半空,日光之下,似乎一切都开始无处遁形。
此时的建文皇帝朱允炆,虽然知道形势已经极为凶险,但却似乎仍然胸有成竹。
南京,是大明帝都,王气之所在,所以就算这四年间,朱允炆一直在吃败仗,但他对自己仍然很有自信。
四年前,即公元1399年,小皇帝削藩削得正起劲儿,各路藩王就像片刀切西瓜一样被皇帝无端打压,纷纷落马。
有些藩王被永久拘禁,有些藩王被贬为庶民,有些藩王徒流至死,还有一位藩王,不堪其辱,引火自焚。
藩王们都很有自觉性,朱允炆很满意。
大家都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为了让自己这一支永永远远地统治下去,皇帝认为,这些叔叔们理应做出牺牲。
唯独自己的这个四叔,也就是燕王朱棣,朕天恩浩荡,他居然敢起兵反抗,实在是忤逆!
“砰!”
朱允炆想到此处,右手不觉用力地拍在那用梨木雕琢而制成的龙椅之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
(建文帝朱允炆)
罢了,朱允炆长叹一声,悠悠说道:
非你不忠,非我不明,四叔你的清白在这里,侄子我的天下,也在这里。
声音不大,但在奉天殿里来回飘荡,竟然久久不能散去。
此时,已到巳时。
大殿上大臣不多,只有五位,但却都是建文皇帝的心腹重臣,从左到右,站成一排,分别是:
兵部尚书齐泰,翰林学士黄子澄,翰林侍讲方孝孺,礼部侍郎练子宁,礼部尚书陈迪。
这五个人,是建文朝廷的精英和骨干,是朱允炆最为倚重和信任的人,而此前靖难之役中的军事部署,皇帝也多受这五位先生的指教。
朱允炆不明白,这五位先生都是当世大儒,忠贞体国,只会尽心竭力地辅佐君王,断然不会害自己,可为什么自己围剿燕王的过程中,却频频失利呢?
被大臣们口口相传的大将耿炳文在滹沱河之战中,几个回合就被燕王击败。
曹国公李文忠的儿子李景隆是军中枭将,年轻后辈的楷模,但在燕王的手里,却也并没有赚到什么甜头。
自己仰赖上天好生之德,对臣下更为体恤,所以自己也不缺少像铁铉那样的绝代忠良。
可为什么战事一败再败,自己每天听到的,看到的,都是南军惨败的消息?
郑村坝之战,白沟河之战,东昌之战,夹河之战...
(靖难之役)
一封封败绩从战场送到奉天殿上,带着焦土和硝烟的气息,以及书信上尚未干涸的血水。
天道寡恩,天不助我,朱允炆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此时,已经是午时,白虎星动,紫微南移,似有不祥之兆。
朱允炆在奉天殿踱步的步伐,开始变得不规律起来,他询问方孝孺是谁在负责抵御燕军的进攻,得到的答案是谷王朱橞,以及曹国公李景隆。
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朱允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回转身形,又重新坐回龙椅之上,轻声说道:
金川门有此二人,城内又有平燕将军盛庸布防,南京无虞,只消将济南,德州,泰安等地的兵马召回,形成合围之势,燕王必败。
底下的几位大臣没有被皇帝的自信所打动,他们默然矗立在奉天殿上,只凄然地发出几声惨笑,然后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们不再讲话,没有动作,宛如已经存在了很久的雕像一样。
此时,是未时,一天中最热的时间。
北军士兵得不到指挥者下令进攻的命令,只能在炎热的日头下局促的挤在一起,汗流浃背,但却只能尽可能的调整呼吸,不敢发出一声抱怨。
北军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他们翻越通州的山脉,山东的丘陵,过草地,渡长江,现在终于来到了大明的王都,此刻,离最终的胜利,只差一步。
北军将士们知道,接下来的几天,等待着自己的必然是一场场搏命的血战,他们是燕王的士兵,深受主人的恩情,所以他们必然舍命死战,但城内的南军士兵,同样是世食俸禄,世受君恩的大明士卒,他们又岂不会为了朱允炆而拼命?
今夜,总有人能活下来,也总有人会死去,只是没有人会愿意再等待了。
(李景隆)
此时,是申时,日渐西沉,但暖意不减,日光拂在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的脸上,使他们原本就十分难看的表情更平添了几分焦灼。
谷王朱穗,是太祖高皇帝的第十九个儿子,朱氏皇族都叫他“老十九”,在朱棣尚未就藩,仍是青年之时,或许朱棣还曾经抱过襁褓之中的朱穗。
曹国公李景隆和燕王朱棣素有旧交,年轻时曾经一同随军北伐,如今变友成敌,实在是世事难料。
对朱穗和李景隆而言,兵临城下,打法只有一种,虽然《孙子兵法》上没教过,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打法的名字叫做死战。
但问题在于,朱穗和李景隆并不是很想死。
他们一个是高皇帝血脉,是燕王的兄弟,一个是李文忠的儿子,是朱棣的旧友,他们原本可以拥有更为远大的前程,而用不着跟建文朝廷陪葬。
朱穗和李景隆看着对方,相顾无言,然后他们又分别转头看向那密密麻麻,似乎已经准备列阵进攻的北军,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朱穗对李景隆点了点头,李景隆颔首而拜,转回身走下巍峨的城墙,然后过了几刻钟,人们只听到厚重的城门发出摩擦地面的声响,然后是“吱呀”的反转门板的声音,再然后,是似雨点的马蹄声久久不断,由远至近,再由近至远。
此时,申时即将过去,日头西沉,整个天地间竟然生出一股别致的肃杀之意,日光由黄变红,似鲜血弥漫在整个大地上。
(南京皇宫)
朱允炆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之上,一手按揉着太阳穴,一手轻轻抚摸着龙椅上精妙雕刻的纹路,从燕军横跨长江过后的几个月内,皇帝已经很少有时间这么休息了。
但此时,一个浑身是血,甲胄已经被硬生生的砍出几道剑痕的士卒,却从奉天殿外连滚带爬的挪动到了殿上,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
谷王,曹国公开金川门迎降,燕军此时,已经进城了!
声音未落,朱允炆已经从刚才威严的仪态中快速抽离,然后狠狠的跌坐在龙椅之下。
齐泰和方孝孺赶忙去扶他,但却被他用力的一把推开,呵斥道:
“夫子不要管我!盛庸何在?城中有平燕将军盛庸,难道还不能抵挡四叔?”
齐泰被朱允炆一把推开,踉跄倒地,平日里舞文弄墨,身躯瘦弱的方孝孺却似乎在这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他倒退两步,却又快步向前,狠狠的按住朱允炆,沉声说道:
“盛庸已降,事到如今,陛下唯有你我臣子而已!”
朱允炆看着方孝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
(方孝孺)
降了?降了?
怎么可能?
自己的百万大军呢?自己坐拥的广袤土地呢?
自己手下的仁人志士呢?自己无往不利的征北将军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自己几天前还曾经意气风发的向南军士兵下过命令,若是在交战中擒获了燕王,千万留下活口,不要让自己背上杀叔的罪名。
可如今,自己怎么落到了这般田地?
此时,朱允炆头顶上的束发已经掉落,他披头散发,缓慢地站起来,然后仰天大笑。
这笑声实在狂妄,似乎有傲视天下的雄浑之感,但又掺杂着无限悲伤,又像是在感怀岁月变化,人世无常。
朱允炆就这样笑着,这笑声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渗人,最后竟然掺杂着轻声的呢喃:
“自古帝王德不配位,必该让贤,四叔雄才远胜于我,我又何必自甘下贱,他也姓朱,我也姓朱,这天下只要姓朱,就不算我朱允炆辱没了皇爷爷的期许...”
他恐怕是在安慰自己,一语而尽,但笑声仍然不止,方孝孺却猛地站起,用力一拉天子的袍袖,厉声喝道:
“住口!”
“朱棣乱臣贼子,欺君罔上,辜负君上圣恩,万死难赎其罪,天道有常,必诛此贼子!陛下怎能轻言放弃?”
(奉天殿)
方孝孺的声音通透,掷地有声,但朱允炆的脸上,却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了。
此时,是酉时。
南京城的太阳似乎落得特别快,此刻那火红炙热的太阳已经完全隐入远处的山峦之中,但黑暗却被四处的火把所冲散,此刻人声嘈杂,南京百姓纷纷避乱出逃,文武百官各有不同,堪称“死走逃亡伤”。
只有偌大的奉天殿,如死一般的寂静。
朱允炆扶起方孝孺,语气温柔,只轻轻说了一句话:
夫子!算了吧!这江山是主,人是客,我客期已满,让予四叔,还请诸位大人,各寻生路去罢。
几位大臣默然不语,只有阵阵呜咽的哭泣。
他们缓缓地离开了奉天殿,但却没有走太远。
在阵阵的喧嚣和浓烟之中,他们看到朱允炆轻挽发带,一丝不苟地整理自己的仪容和服饰,然后快步走到奉天殿外,拾起一支散落的火把,最后又返回殿中。
那奉天殿建的蓬荜生辉,上承重檐庑殿顶,坐三层汉白玉台阶,面阔有九间,进深有五间,东为文楼,西为武楼,钟阜龙蟠,高敞壮丽,更有万千帝王之气象。
太阳已经落山了,但南京城却照夜如昼,只有奉天殿,隐没在一片死寂和黑暗之中。
朱允炆拿着火把,独自一人返回奉天殿,他将火把高高举起,似乎是想要将这逼仄冷清,已经逐渐失去光亮的宝殿,照耀的更为明亮一点。
他的身形挺拔,清瘦,在火把的光亮中随风摇曳,不断地抽离,变形,直至消失不见。
方孝孺踮着脚,他想要观察到朱允炆在做什么,他不住地向奉天殿内看去,但他只感觉到一阵热浪涌来,然后整个奉天殿发出耀眼的光芒,伴着巨大的爆炸声响,几乎使他睁不开眼睛。
(失火)
方孝孺听到了,那是龙的声音,虽然他没有见过龙,也没有听过龙吟之声,但这一刻,他无比确定。
方孝孺终于鼓起勇气瞪大了眼睛,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像发疯了一般的告诉身边的几位大臣:
皇帝消失了,消失在一片红色的灿烂之中。
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