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九年,盛夏八月,正是一年最火热的时候。
但是大明首辅申时行却熄了火,他被言官弹劾,只能辞官回乡。
此时,申阁老的情绪是十分复杂的。
这位连张居正都赞叹不已的能臣,却好像得了某种疾病:他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言起。
他想做些什么,但是已经没了机会。
他想大吼一声,最终还是选择缄口不言。他想哭,却莫名其妙笑出了声。
申时行的无奈,也确实如此了吧。
1535年,一个嘉靖年间少有的平静年份。
这一整年,除了辽东的一小点骚动,大明帝国上下什么事都没有。
也就是这一年,申时行出生了。
他的童年有些坎坷。他一生下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
有人说她的母亲是一个尼姑,但是也只是传说而已。
如果真的是尼姑的孩子,申时行也算是出生奇异了。
不久之后他因为某些原因被家里遗弃,然后又被苏州知府徐尚珍收养。
不过好在,他是一个神童。
他生于苏州,商贾云集的江南地区,自然拥有着商业头脑,而且他也很会读书,一路科举,均为一试便中,还高中殿试状元。
因此,申时行顺利做官。
这时,他遇见了人生中的伯乐:张居正。
张居正是他的考官,算是他的“老师”,而且很喜欢他,总是说他有大才,并向朝廷不断举荐他,还把他当做是接班人之一。
申时行很高兴,他获得了当朝首辅的赏识,要竭尽全力去报答。
于是他安安稳稳的站在张居正一边,兢兢业业的当着张居正改革的急先锋。
当然,申时行这么做,不全是为了报答。
我们可以看看自嘉靖以来的朝堂变化,就会发现能当权者都是韬光养晦的高手。
从严嵩到徐阶、到高拱、再到张居正,都是对前任表面服从却心中存异。
可以说,那个时候的大明朝廷,已经产生了由于皇帝的怠政导致的机械性循环。
我前期忍你,你没了我就搞你。忍得越憋屈,搞得就越狠。
历史的怪圈也在此时出现了,张居正被高拱提拔,就亲手推倒高拱,申时行被张居正提拔,也开始心怀鬼胎。
此时的申时行,怀揣着自己独特的理想,继续他的韬光养晦。
他已经被张居正推举为接班人之一了,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好。
终于,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等来了张居正的死亡。
万历皇帝亲自操刀主持张居正的清算活动,整个帝国上下,都开始发泄对张居正的不满。
此时的申时行,似乎也应该乘机去发泄一下。
然而,申时行,却在此时做了不一样的事。
申时行不是第一个接任张居正的人。
几个前任都年迈死亡了,于是,轮到了他当首辅。
前几任都是历史怪圈的圈内人。
他们都是张居正提拔,也都准备把张居正挫骨扬灰以泄愤。
不过,上任后的申时行没有这么做。
他确实不赞同张居正的做法,但是清算与他的为官之道不符。
申时行的为官之道,可以说是历史独一份了,那就是——和稀泥。
正因为看见了张居正的错误,申时行深刻意识到,要想在当下的大明朝廷生存,应当以和为贵。
对支持自己的人不能太护着,对反对自己的人不能太严苛,简而言之就是圆滑,极致的圆滑。
他的政治要义就在于搞关系,谁也不得罪。
跟文官搞好关系,跟皇帝搞好关系,跟民众搞好关系,自己就是这三者中间的和事佬各方调停,对谁都陪笑脸。
万历皇帝应文官要求,要废除张居正的一些改革,顺带着搞掉几个张居正余党。
申时行一听要搞人,他不乐意了,上书说这几个政策可以,不要搞人。
万历皇帝要立福王当太子,和文官们拥立长子起了争执,他在文官面前说自己誓死力争,可到了皇帝面前,又讲皇帝这么做情有可原,站在皇帝这边。
甚至连弹劾自己的言官他都不得罪,他把他们贬职了之后又给他们升官,大家都说他很宽厚。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他的同僚给他使绊子,趁他休假,递了一个立太子的褶子上去,署名中却有申时行。
他也不去斥责那个同僚,而是暗中把这个奏折递上去,跟皇帝说这事儿与他无关,皇上自己决定。
简直就是一个钛合金不粘锅。
当朝首辅,一人之下的位置,竟然这样和稀泥,确实有些有趣。
但是,历史在此时变得更加有趣了。
就这样一个和冰球一样圆滑的人,竟然连稀泥也和不好了。
你不是喜欢和稀泥吗?那我们就弹劾你和稀泥!一群言官上书皇帝,指责申时行的首鼠两端。
申时行彻底无奈了,我这样的笑脸人你们都要打吗?
他很无奈,只能引咎辞职,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朝堂。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乍一看,这就是一个善于投机的和事佬被人嫌弃的故事,但是作为大明首辅的申时行,他这么做其实并不完全是为了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相反,他是为了大明王朝。
申时行作为张居正的“门生”,他可以说是张居正的总结者,也可以说,正因张居正,才有申时行。
张居正毕竟是一个大刀阔斧的改革家,执政十几年,因为他的锐意进取,惹恼了天下所有的读书人,特别是文官集团对他深恶痛绝,连万历皇帝都恨不得他立马去死。
申时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不出口。
他早在张居正在世的时候就算到了他的必然结局,也在那段日子里,构建了他心中的治国要领。
这个要领和张居正完全不同。
申时行认为,张居正最大的错误有二:一是不能收敛锋芒,必不得善终;二是没有意识到国家的真正掌权者是谁。这又从何说起呢?
万历年的大明朝,其根本已经不是皇帝了,而是文官和民众。
这很好理解,治理国家靠谁?文官。
养着国家靠谁?民众。
那时候皇帝年纪小,没有作用。
因此对于没有皇帝作用的大明朝而言,国家机器的运转靠的是这两个团体,跟他们把关系处好了也就问题不大了。
而且这其中,民众没文化不识字,只要吃饱也没有威慑,所以国家真正的掌权者,是那群叽叽喳喳、满口道德的文官。
然而绝顶聪明的张居正,却忽视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
张居正的改革,虽然是对国家大有裨益,但是国家和官员的利益有时是冲突的。
成了国家,惹了官僚,这就是历史上改革家们不能善终的滥觞。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惹恼了贪污的士绅;考成法惹恼了考官的学子。
虽然惠及人民,但是他自己又贪污,名声也不好,而且人民没啥文化,也不懂张居正的政策是于国有益的。
这样一看,张居正算是把明朝的根本都惹了个遍,他的改革功在千秋,却锋芒过露,注定会因他本人的离去而搁浅。
张居正的改革,对国家而言就是猛药。见效好,但是副作用也大,会短期内引起国民的——特别是文官集团的强烈不满。
经过张居正锐意改革之后的大明朝,上下其实已经被触怒了,不可避免的会迎来一场风暴,导致国家开始动荡不安。
因此,就现在的大明朝而言,需要的不是第二副猛药,而是一幅退烧贴。
所以,申时行决心去做这样一幅退烧贴。
他谁也不得罪,把谁都哄得好好的,大家都开心了,就不互相作对了,皇上就能好好理政,官员就能好好办事,民众就能好好生活,没人去纠改革的问题,国家就能稳定发展。
当然,申时行的这个理念,也有个人的考虑。
他见过为国家鞠躬尽瘁的张居正死后的下场。
他知道大家对张居正很反感,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反感。
张居正一死,他的生平被查了个底朝天,他的贪污、任亲等不干净的事情都被查了出来。
其中不乏有捏造事实的,但是当时整个朝堂根本不管真假,只要是个告张居正的理由,就立刻去实行。
位极人臣的张居正,死后的一切名誉被剥夺,自己的后代也莫名其妙被充军流放。
申时行看着心酸,也感觉到害怕。
他自己以前可是张居正的人,他不想自己日后也变成张居正那样。
所以,他要行使一套和张居正迥然不同的作风,以明哲保身,作为张居正曾经忠实的党羽,从朝堂上全身而退。
再结合他对时局和国家的思考,他做出了上述的一个为政方针。
可以说,申时行的想法就是最优解。
这个做法切中时弊,而且照顾了自己的退路。
可惜,当时的大明朝已经出现了制度性缺陷,党争的趋势无可避免,连申时行这样的退烧贴大家都容不下了。
于是,申阁老殚精竭虑,最终还是被他照顾的各方踢出了朝局。
申阁老得到这么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除了无奈,确实也只能被气笑了。
这时的他或许意识到了,其实最懂他的,还是他的“老师”张居正。
张居正欣赏他,让他当接班人之一,真的不是没有道理。
斯人已逝,已矣。
世间已无张居正,申阁老,请你应时且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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