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九月初十日,张献忠出生在陕西延安府肤施县刘渠村一位农民家里。
他比李自成小17天。那时候,正是万历皇帝朱翊钧在位。大明王朝从朱元璋创建到现在,已经历了8朝,万历是第九任皇帝。经过200年间的经营,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城乡市场出现前所未有的繁荣,中西经济文化交流扩大,抗倭援朝战争的胜利,提高了国际威望,大明王朝在世界上令人向往。然而,封闭式的思维与重农抑商观念又在束缚着人们的手足,复杂的社会内部矛盾使得这个王朝陷入窘境。就是在这个由鼎盛到衰落的转折关头,万历皇帝由进取转向保守,躺在安乐椅上,不思进取,成天在后宫纵情酒色,30年来居然不上朝理政,大臣们的奏章,常常被留于禁中,不交大臣讨论,也不批答处置。中央管理机构中官缺不补,处于半瘫痪状态。官员们交朋结党,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猖獗的敲诈勒索之风,从京城一直刮到穷乡僻壤。继之而来的光宗朱常洛,即位1个月,居然因误食臣下进献的红丸而死去。接下来,登上皇帝宝座的是熹宗朱由校性格懦弱,没有理政能力,也不大愿意从政,却喜爱木工,一天到晚,醉心于模型设计,木器制作,将国家大政交给宦官魏忠贤处理。魏忠贤素质低下,只会献媚取宠。熹宗在位7年驾崩,遗命弟弟朱由检即位,此即崇祯帝。朱由检即位于多事之秋,18岁登极,有魄力,有思想,想有作为而积重难返,国家财政困难,人民生活困苦不堪,饥荒肆虐,饥民四处流亡,政府无力赈济,民穷盗起,就派兵镇压,镇压需要增兵增饷,饷源又来自于民,税收一增再增,起义的民众越镇压越多,形成恶性循环,使得明王朝奄奄一息。
万历皇帝
加派是明王朝于正常固定税收之外增加的税收。从世宗嘉靖三十年(1551年)开始,由于国家财政支出增大,开始另外加征,但数目不大,对社会影响亦不大。后来,辽东战事吃紧,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四十七年(1619年)、四十八年(1620年)连续三次增加按亩收取的田赋,每亩增加银子9厘,全国每年增收520余万两。崇祯三年(1630年),又每亩加征3厘,全国增收165万两。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辽饷”,专门用作辽东军费。崇祯十年(1637年),又在全国增征“剿饷”,共增280万两。原定只征1年,但不敷支出,崇祯十二年(1639年)再次在全国加征“练饷”,年额达730万两,这是专门用来作为镇压农民起义的军费。以上三项,合起来称为“三饷”加派,先后共增收银子1670多万两,比原来每年固定征收的田粮还多上1倍。然而,这还只是派征中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盐课、关税、助饷、杂项等加派,还有地方和军队的种种私派,名目繁多,旧征未完,新饷已催,额内难缓,额外复急,其征收数额也难以统计。
女真族是居住在我国东北地区的一个古老的民族。历尽沧桑,到了明后期,居住在建州的女真人异军突起。一个叫努尔哈赤的首领,足智多谋,会汉语,在明朝辽东大将军李成梁手下为将,接受明王朝的委任,为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被封为龙虎将军。他率领部族逐渐统一了女真各部,进而征服了周围其他一些小部落,1616年于赫图阿拉即汗位,宣布建国大金,史称后金国,这一称号表明它是历史上金王朝的继续与发展;同时也表明他开始脱离与明王朝的隶属关系。他还为自己家庭创设姓叫爱新觉罗,女真语爱新就是金,觉罗就是族。
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是一位干实事的政治活动家。他即位后,励精图治,国力日渐强盛。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他以“七大恨”为号召,对明王朝宣战,并且积蓄力量,窥测时机,乘其不备,主动进攻,夺取抚顺,连续打败明军,在山海关外引起震动,更引起万历皇帝的警觉,于次年二月,明政府调集号称47万大军,由山东经略杨镐指挥,前往征讨,企图将后金一举歼灭。没有料到萨尔浒一战,明军惨遭失败,损失士兵44万余人,将领300余人。接着,后金以破竹之势,攻取开原、铁岭、沈阳、辽阳,进而将都城迁到辽阳,天启五年(1625年)又将都城迁到沈阳,改称盛京。1626年努尔哈赤离开人世,他的第八子皇太极继承了汗位。这就是清太祖。皇太极才能出众,有胆有识,继承父亲的事业,实行改革,壮大国力,并将战略目标由东北扩大到全国。这对明王朝来说,可真是插入肌肤里的一把利剑。
皇太极
晚明社会失控,各种矛盾交织在一起,使得人们无法继续维持正常的生活,统治者也无法继续正常的统治秩序。所有这一切,在陕西地区表现得尤为突出。
这里农民生活更苦。说起农民生活苦,陕北的农民承受的苦更大更多。这是因为这里的自然条件差,地处黄土高原,土质贫瘠,天气寒冷,耕作期短,春当种而冬弗解,秋未收而霜已降。气候条件虽然适宜农作物生长,但平地少,坡地多;水地少,旱地多;土质贫瘠地多,甚至沙碛不生五谷之地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农业全靠望天收,农业技术落后,粮食产量低下,就是丰年,绥德、米脂、清涧、定边一带相当多的土地,粮食产量也是亩不满斗,直到20世纪40—50年代变化不大。同时由于这里为军事重镇,边兵众多,且实行军屯制度,制度规定十分之三守城,十分之七屯田。在无定河至怀远堡之间的土地,多由榆林卫与绥德卫军屯垦,万历年间米脂县令张可立设立条规,确定宽衍川地尽属军屯,峻极山地方为民地。这一条规使陕北农民占有土地质量恶劣的状况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干旱少雨的气候环境与劣质的土地带给农民的是更加艰苦的劳作,即使在上好的年景,农民们需要常年在田间力作,才能维持低标准下的生活。晚明农业税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来源,按亩征收,这样落在农民身上的负担自然也就更加沉重。同时由于水利设施困乏,种地靠天收,不仅农业亩产量低下,而且十年有七年歉收,单靠种地大半人都养活不了自己,于是在养羊、种枣树上打主意,用羊、枣向行商的马帮或驼队,或到附近集市上换粮食与生活用具。也有少数人家跑个小生意,以补充衣食之不足。
这里边兵云集。明代270余年,北元一直是北边最大的威胁。明代为防御蒙古与东北满族南下设立的9个军事重镇,史称九边。镇上各驻重兵。其中延绥、固原、甘肃、宁夏四镇都在当年明陕西境内,这里的边兵多达37万余人。他们是国家的常备军,理应由国家供给他们衣食军饷,由于国家财政困难以及军政败坏,长官贪污克扣,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起,几乎年年拖欠军饷,天启年间,有的地方军饷一文不发。到崇祯二年(1629年),延绥、宁夏、固原三镇士兵已有36个月没有领到分文饷银。边兵生活全然没有保障,有的被迫靠卖儿女,质盔当甲或贩运私盐来维持生活。他们的处境与当地贫苦农民几无区别。饥民与饥兵共同的命运,使他们心心相印,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忍无可忍、望无可望的情况下,揭竿而起,势所必然。
这里有着大量的驿卒。驿卒是明代在交通要道上供役的差役。陕北既为边镇要地,其交通位置也就显得格外重要。不仅驿站集中,而且驿务繁忙,驿卒日夜奔走于路途,“马不歇蹄,人不歇肩”地为官府转送物资,传递公文。工作既苦又累,尽管待遇菲薄,难以养家,但还可以勉强糊口,维持本人生计。可是,到了崇祯二年(1629年〕,不堪财政重负压力的明王朝为了减少政府开支,决定裁减驿递。于是,一向依赖驿递为生的驿卒因此失业,没有生活来源,同饥民饥兵一样,流入社会,穷则思变,穷则思乱,遂成为动乱的火种,民变的又一支力量。
张献忠家在延安府肤施县刘渠村。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今定边县郝维乡还有这个村子。清雍正九年(1731年),陕西行政区划调整,以定边、盐场、砖井、安边、柳树涧五堡之地设立定边县,柳树涧归入定边县。由于刘渠村为柳树涧堡属地,所以史书上说他是柳树涧人。
柳树涧堡在定边县东140里紧挨长城。从秦朝开始,定边县城的城墙就与长城城墙相连。长城从盐池斜伸过来,到定边后直直地向东,直到安边,再转而向东南、再向东北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圈回到安边东方的重镇靖边。此后,长城向东北延伸,绵延千余里,在麻地沟消失。这里的长城,当地人叫边墙,但不是明朝的边境线,只是为防御北边的蒙古人和东北的女真人南下修筑的。明英宗成化年间,延绥巡抚余子俊对这里的长城进行了整修,在古老的城墙上筑垒设堡,每二三里设立敌台崖砦,以备巡警。柳树涧堡位于延安西北,平川错综,虽为山村,但由于地处长城线上,为延安之门户。与周围寨堡相比,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这里的百姓于农闲之余,舞刀弄枪,形成剽悍尚武的民风。
张家世世代代隶属军籍,是一个职业军人的家庭。张献忠父亲叫张快,是个勤劳朴实的农民,种地之余,在村上开个小酒店,做点买卖,家中有几十亩地和三间瓦房,日子说不上富裕,也算能过。
张快有8个孩子。张献忠年龄最小,排行老八,他的哥哥、姐姐,存活下来的,只有3人: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张献忠出生后,父亲为他起名叫献忠,字秉吾,号敬轩是他崇祯十一年(1638年)在谷城降明后才有的。他面色微黄,5岁那年,父亲送他到县金明驿东寺桥私塾里读书,在这里执教的是一位姓林的秀才。学校规模不大,教学与管理也认认真真。小献忠贪玩儿,不断与同学们打架,学习成绩不好,有说学了1年,还不识一字,自然是言过其实,只能说学习成绩不佳,在学3年,就辍学了。但他毕竟是进过学门的人,应当说他粗能文化。
辍学后,他在家里干些杂活。父亲张快为了养家糊口,农闲时不时地出去跑个小生意。这次赶着一头小毛驴,到四川贩枣,带他一道出行。这也是他第一次出门远行。他由陕北来到川北,千里迢迢,风餐露宿,浏览了沿途的城镇村落及山山水水,切身尝受到谋生的艰辛。一天,父子二人来到内江县,将小毛驴拴在一家有钱人家门前的石柱上。不料,小毛驴的粪便溅在石柱上。主家不由分说,拿起鞭子狠狠打在父亲身上,还逼令父亲用手将驴粪便捧走。小献忠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临走时,他怒视凶狠的财主,喃喃自语道:我下次再来时,全将你们杀掉。
随着年龄增长,穷困的家境,迫使他走上社会求职。听说县衙招收捕快(捕人的差役),他报名应试,由于体格健壮,身材魁梧,被录用。尽管捕快这个差事,每天事务繁杂,待遇很低,但也很难守住这份工作,不久,便被开除了。后来,榆林卫招募新兵,他前往应募在卫军营中当兵,他所在的部队隶属于洪承畴。这里的士兵经常欠饷,难得的军饷拨下来,又被军官层层克扣,当兵的简直没法糊口。为了保证士兵生活,长官就让他们出去办饷。所谓办饷,就是向百姓抢劫。作为新兵的张献忠,每每下去办饷,看到缺衣少食的百姓,下不了手,只好空手而回,为此,不断遭到长官的训斥和军棍的毒打。半年下来,与长官积下了怨仇。他后来自述:在洪承畴麾下吃粮,充一旗手(执旗前行之人),也曾冒矢石,探虎穴,援辽那年,还不到18岁。在作战中,亦曾兵刃交接,斩首级10余颗。理论起来,也应博得个一官半职。哪知在战场上对垒交锋处有我,事后叙功疏上无我,到得恩诏下颁,部议上陈,为官者依然官上加官,轮到我名下时,不过同众兵分吃些牛酒。有说他们18名士兵犯了淫掠罪,被处以军法。负责执行处决的是陈洪范。他们一齐被押赴刑场。前面17个都被处斩了,轮到他,陈洪范见他年少,相貌奇伟,便为他说情,这才免一死,挨了一百军棍,才算了结。这件事,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并使他对陈洪范产生了感激之情。
张献忠回到家里,没过多久,地方上发生一起张氏族人被绑票勒索钱财案件。他突然被官府抓来审问。说有人指控是他家勾结强盗所为。这可真是祸从天降!他气愤地说:“张家被绑架,与我有什么关系?如此逼迫,不是驱虎入山啊!”由于查无实据,不得不将他放还,但在他心里留下的却是伤痛,是对黑暗社会的不满,并使他产生了强烈的改变命运的愿望。
他23岁那年,陕西灾荒持续发展,连遭两年大旱,农业无收,受灾面积扩大到几十个州县。四月,延安府安塞县进士马懋才上疏朝廷,陈述陕北灾荒状况:臣乡延安府,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人性命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草已经食尽,开始剥树皮而食。诸树中唯有榆树皮最好,杂以其他树皮为食,亦可稍缓几天不死,迨至年终,树皮也吃尽了,又到山上挖掘石块为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一点便胀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去。最可痛心的是,安塞城西的翼城,每日必有一二婴儿遗弃在这里,有号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在食其粪土者。至第二天早晨,所弃之婴儿,已无一人能活下来,而又有弃之者矣。更可异者,一些儿童及单独行走之人一出城外,便无踪迹。后来见门外人家,做饭时以人骨为薪,煮人肉为食,才知道前之人皆为其所食。而吃人之人,亦不免数日后面目红肿,体内发出燥热而死去。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县城外挖掘数个大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埋遗体,臣来之时,已有三个大坑填满,还未能满足需求量,而数里之外没掩埋的尸体,又不知有多少啊!
在这大饥大灾之年,成千上万的饥寒之民寄希望于政府救济。而腐败的明政府不但不设法救民于水火,还逼迫农民交纳赋税,进而采用严刑苛法催征,残暴地对待那些实在交不上粮食的贫苦农民,引起广大饥民的愤怒。七月间,白水县饥民王二(即王子顺)在无法继续生活下去的时候,率领数百饥民,闯入澄城县城,杀死了催粮逼税的知县张斗耀,并攻打蒲城、韩城、宜君等地。为了不让人们认出,用墨涂其面。他们的行动在陕北高原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各地民众纷纷起来响应:在府谷边兵出身的王嘉胤率众起义后与王二义军会合,在延安有潘十万领导的起义,在安塞有高迎祥、李成龙等领导的起义,在洛川有不沾泥、一座城、五虎、黑煞神领导的起义,在宜川有王左挂领导的起义,在延川有王和尚、混天王领导的起义,在绥德有苗美领导的起义,在安定有苗登雾、王大梁领导的起义,在阶州有周大旺领导的起义,在庆阳有韩朝宰领导的起义。参加起义队伍的民众,有流亡载道的饥民,有被裁减的驿卒,这些多是手无寸铁的农民。他们的首领称掌盘子。其中四处流动,望屋而居,没有固定的活动基地的,称之为流贼。
这年冬天,山西巡抚耿如杞、延绥总兵吴自勉、甘肃总兵梅之焕等奉命率部增援京师,因为缺乏粮饷,先后举行兵变。这些溃兵,有些流向社会,有些则带着武器、战马和军事技术加入起义军,大大增强了起义军的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