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明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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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镇南兵
首先来看最具争议的,吴惟忠和骆尚志两部在平壤之战的表现。先说兵力,虽然朝鲜官员将这两部官兵吹捧为“提督攻城取胜, 全用南军”。但这两部兵马,其中骆尚志部“蓟镇原任参将骆尚志领南兵六百名”,但其实骆尚志这个大同参将起家,只是研读过戚继光兵书,就因为籍贯是浙江余姚人,被划作了南军。
吴惟忠部规模较大有3000人左右,但这支部队的组成是“募南兵二千一百名,又抽台兵九百名,加设游击吴惟忠率之东援”。换言之这两部被朝鲜人认为的 “剑阁精兵”,一部兵力有限,另一部更非什么“皆素训链, 故冠于诸军”,而是以新兵为主的夹生饭。
至于另一位和吴惟忠、骆尚志并称的“南兵三营将”之一的王必迪,“虽领步兵一千五百名”,但在此战中名声不显,无论是后续宋应昌向朝廷表功还是朝鲜君臣讨论,都未涉及此部在平壤之战中的表现。至于被认为是“戚家军”的嫡系将领戚金,“统领嘉湖苏松调兵游击将军戚金, 领步兵一千名”。
▲平壤之战
接下来说说南兵在平壤之战中的战斗。在初八正式向平壤日军发起进攻前,为了试探日军在平壤城的部署,“初六日……乃遣南兵一枝并朝鲜兵攻牡丹台以试其锋,不克,佯且退营”,当初八日正式发动攻击时,对牡丹峰的正式攻击任务交于“游击将军吴惟忠, 原任副摠兵查大受攻牧丹峰”,而骆尚志部则被安排“副摠兵祖承勋,游击骆尙志, 与本国兵使李镒, 防御使金应瑞等攻(含毬门)”。
▲李氏朝鲜时期的平壤城
要理解两部所分配的作战任务,首先要先来看地图,李氏朝鲜时期,平壤城是南北走向,由于明军兵力有限,平壤之战中并不是围城进攻,而是将主攻目标放在七星门-普通门一带,这里虽因地形崎岖和需要跨过普通江加大了进攻难度。但这里的日军也因地形,很难在遭遇攻击后第一时间获得支援。
而吴惟忠和查大受部所负责攻击的牡丹峰,这里位于大同江沿岸的制高点,同时也与平壤城直接相连。对牡丹峰发动攻击,成功则可居高临下打击平壤城内日军,失败也能策应攻击七星门-普通门一段的主力,防止牡丹峰的日军出城攻击明军侧翼。
▲牡丹峰的日军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明军侧翼
而骆尚志所在的南路明-朝联军所负责攻击的含毬门,则与牡丹峰相反位于平壤城的最南端,距离明军主力进攻的七星门-普通门一线相隔甚远。担任主要攻击任务的骆尚志、祖承训两部。祖承训部与骆尚志部兵力相当,只有“原任副总兵祖承训领海州等处马军七百名”。
两者相加只有1300人左右,其他都是战斗力普遍低下的朝鲜士兵,因而这支部队更多是承担干扰日军判断的牵制任务。明军在作战时打扮成朝鲜士兵,也正是为了让日军误判此处大量朝鲜士兵带来的威胁,从而不得不从其他处抽调兵力支援。
▲含毬门为平壤中城城门,这一地区地势平坦,利于日军兵力调度
这里还有一点要说的是,吴惟忠所要进攻的牡丹峰,并非是简单的野战占领制高点。占据平壤城的日军为了守卫这一要地,在牡丹峰及附近修筑了密德、牡丹两处 “土窟”。
这个所谓“土窟”,根据《朝鲜宣祖实录》的记载“其制或宽或窄, 宽者可容万余人, 至为坚实……全地堀成, 逾亦难毁亦难……从石势而筑之, 无攀附之处矣”。从这一描述来看,应该是挖掘了“堀”作为保护的“橹台”。而吴惟忠攻击牡丹峰的任务,实质上也正是“领南兵,进攻密德、牧丹峰土窟”。
▲日本战国的“堀”类似于加宽加大版的壕沟,而“橹台”则类似于简易版的营寨
在理解上述几点后,再来看吴惟忠、骆尚志两部在平壤之战的表现。吴惟忠部首先攻击的密德土窟,利用明军的火炮优势“先着密德土窟, 赤焰亘天, 延殆尽, 城上贼帜, 须曳风靡”。但在进攻牡丹土窟时,却遭到了日军的火力压制,吴惟忠本人“有铅子伤胸,血流殷踵,督军不休”。
不过这里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吴惟忠是否攻占牡丹峰?对此网上很多观点认为,吴惟忠负伤指挥,所部官兵完成夺取牡丹峰的任务。但如前面所说,吴惟忠部攻牡丹峰的任务,实质是要攻取密德、牡丹两处土窟。
从“吴惟忠之军, 多死于土墙之前”,“七星、普通、牡丹等处诸贼仍据土窟坚固难拔”,“日暮,提督挥其军退,又攻牧丹峰土窟,亦不利”,可见吴惟忠部最终是没有拿下牡丹土窟,而后世日本《征韩伟略》等史料中,说吴惟忠打下牡丹台,但没提密德台来看,大概率是不知道有“密德土窟”、“牡丹土窟”两处橹台,而误以为吴惟忠夺下了橹台后就是控制了牡丹峰。
▲日本橹台复原
再来看在南部进攻含毬门的骆尚志,根据《朝鲜宣祖实录》的记载,“骆尚志奋戟先登,浙兵鼓噪而从之,拔贼帜,立大兵帜”。加上吴惟忠部虽没有完成攻克牡丹峰,但也同样有攻克密德土窟的斩获,这也就是《朝鲜宣祖实录》中所说吴惟忠和骆尚志“二将皆先登焉”。不过这也引出了接下来两个问题,首先北军是否有抢南军“先登”功劳,以及吴惟忠和骆尚志的先登,在平壤之战的含金量有多大?
▲日本《绘本太阁记》描述的明军进攻平壤城
首先是骆尚志和吴惟忠被抢功的问题,笔者搜了一下,在网上竟然演化出“李如柏抢功说”、 “杨元抢功说”、“张世爵抢功说”等多个版本。首先来看一般认可度最高的“李如柏抢功说”,这一说法起源来自于《朝鲜宣祖实录》记载骆尚志先登后,“于是, 李如柏由含毬门, 杨元由普通门, 乘势争前”。
不过这一说法很明显是歪曲,因为在攻城任务上,李如柏的任务是 “左协都督李如柏, 参将李芳春攻普通门”,正如前面地图展示的,普通门位于平壤城西部,距离含毬门距离甚远,负责“领左哨攻大西门(普通门)”的李如柏,怎么闪现到最南边抢功?
▲李如柏进攻的普通门战况也极为激烈
再来看“杨元抢功说”、“张世爵抢功说”,这两位的问题就有点复杂。首先,平壤之战的所谓“先登”,并不是掐着秒表,看着全军是谁最先登上城墙,而是看各个进攻区域谁最先登上城墙。
因此在宋应昌的《经略复国要编》中,记载的杨元“先登”之功,是“杨元奋勇不顾,由小西门(七星门)先登”,并非获得了整个平壤之战“先登”的殊荣。至于张世爵,虽然他奉命“中军杨元, 右协都督张世爵攻七星门”,但在实际作战时,“张世爵领右哨攻西北城角”,所以张世爵的“先登”之功也是“张世爵、钱世祯由北城先登”。而在朝鲜人的记载,这个先登就更加宽泛,比如负责明-朝联军的柳成龙就在奏疏中,就记载李如松 “总兵(李如松)挺身先登,督诸将进入”。
▲张世爵负责进攻的西北城角,笔者猜测可能是内城通往普通门的庆昌门
这种各自“先登”的情况,其实从后面所谓王必迪怒斥李如松不公也有所体现,由于这一段信息量极大,而且有很多歪曲解读,这里放出关于“先登”部分全文“围城之日, 俺在军后闻之, 老爷驰马城外, 督战曰: ‘先上城者, 与银三百两, 或授以都指挥佥使。’今者先登者众, 而三百两银何在? 指挥佥使, 又何在焉? 是谓不信也”。
从这段话来看,首先这个所谓“先登”赏银,本身就不是明朝朝廷的制度赏赐,而是来自于李如松战时个人之口。更为重要是王必迪所说的“今者先登者众, 而三百两银何在?”显然王必迪自己,也没有将“先登”之功全揽给吴惟忠或骆尚志,同时,其他的“先登”将领也没有公开领到赏银。
▲张世爵负责进攻的西北城角,笔者猜测可能是内城通往普通门的庆昌门
讲完“先登”的问题,再来说说吴惟忠、骆尚志二部的含金量。首先不可否认的是,这两部南兵的表现都算得上是可圈可点,吴惟忠部不仅有效利用火器优势占领了密德土窟,而且他负伤仍坚持战斗,拖住了牡丹土窟的日军。至于骆尚志则在“贼投巨石, 撞伤其足, 尙志冒而直上”。
但是有功劳是一回事,是不是像当时朝鲜人和现在一些历史爱好者吹的,这又是另一回事了。首先就吴惟忠并没有完成牡丹峰的占领,彻底夺取平壤制高点这一件事,就只能说虽然有完成作战目标的大功,但远没有朝鲜人吹嘘的“提督所领浙人吴惟忠攻平壤,功最奇”。
▲日本《绘本太阁记》描述的牡丹峰战斗
至于骆尚志部,虽然骆尚志本人堪比武侠剧的表现非常吸睛,但问题是含毬门方向只是牵制,而非主攻。而含毬门本身只是防御薄弱的中城城门,距离真正坚固的内城城门又距离尚远,加之明军本身的兵力有限,骆尚志负伤,所以这一路明军攻入含毬门后,就没有什么太大的作为。
换言之,吴、骆二部在整个平壤之战中,真正起到的作用都是牵制为主,压根不是什么进攻的主要输出。所以在宋应昌表奏军功时,两人只是因表现活跃加之“各被重伤,尤当超叙”,至于与他们一起行动的北兵查大受和祖承训,那干脆提都没提了。
▲吴惟忠在平壤之战的贡献并没有远超其他全部将领
再来看蓟州兵变时,兵变的蓟州海防兵所叫嚣“朝鲜倭子全靠我们南兵杀怕了,故此投顺”,这其实更是无厘头了。南兵在第一次援朝时,虽然因统帅李如松仰仗辽兵而表现不多,但南兵在后期独自行动时,也有像辽兵在碧蹄馆之战中惨遭翻车的案例,这就是南兵驻守庆州的安康之战。
安康之战依据骆尚志自己的描述,是在“倭奴突犯庆州”后,吴惟忠“统兵前去,相机拒堵”。但在途中“彼处草深林厚,被贼诱入咽喉,两下冲杀,讵料贼众漫山塞涧而来,不但无暇取级,抑且折损官兵”。
如果说骆尚志自己的描述还只是因遭到伏击的惜败,朝鲜人的一些记载就不留情面。在这里,吴惟忠部不是遭到伏击,而是“阵于城外,见倭兵少,长驱直进,发炮杀贼数十。既而,倭兵舞剑突前,天兵不能抵挡,一时溃退。背有大川,争先涉水,衣甲尽湿,不能运步。贼自后乱斫,死者二百余人。”依据朝鲜人的这一说法,安康之战可能不仅不是遇伏,反而是日军在遭到明军火力压制后拼死突击,将明军正面击溃。
▲当时在庆州活动的日军统帅便是加藤清正
至于网上还有大肆宣扬吴惟忠部,在第二次入朝的青山之战取得大捷的,首先这本身就是稷山之战后,日军撤退时的“各取捷路邀击,追次青山”的追击战。其次这一战也并非只有吴惟忠部一支部队,而是“参将彭友德、杨登山,游击摆赛、柴登科、牛伯英、颇贵,内丁麻代,副将李芳春、吴惟忠”多部明军共同参与。
▲日本浮世绘中明军与日军野战(左 “魔仪将军”为指挥宣大军入朝的总兵官麻贵)
明军在万历朝鲜之役中取得胜利,是在朝鲜每一个明朝官兵和参加战斗与后勤运输的朝鲜军民,共同努力的结果。虽然在朝鲜之役中,当时的辽兵的确与蓟镇南兵之间存在矛盾,但是有矛盾有不公,并不代表可以无限拔高南兵的贡献,更不是可以拿来贬低其他蓟镇兵和辽兵的理由。
正如许多人只知道平壤之战中,吴惟忠和骆尚志都身负重伤,但这一战中同样有“李芳春箭中咽喉,射穿右膊;李如梧铅子击穿左臂;方时春触中毒火……李提督马被鸟铳击死,换马驰战,触冒毒火,鼻孔血流……李如柏头盔亦被铳击,幸有衬盔绵厚,未至重伤”。
最后,对于文献中那些带有褒贬的抒情小短文,虽然有些可以用作参考,但同样不能忽视的是,这些带有主观情绪的评价,还是需要结合当时明军内部以及入朝明军上层的文武党争、明朝中央与辽东边地的博弈、李如松与柳成龙之间个人矛盾、辽东与朝鲜之间关系,以及朝鲜君臣有意挑拨明军内部关系等等问题后,再客观看待。
▲万历朝鲜之役在军事之外,还伴随着复杂多元的政治博弈
参考文献
《朝鲜实录》
《明实录》
《唐将书帖》
《明史》
钱世祯《东征记》
陈建、沈国元《皇明从信录》
宋应昌《经略复国要编》
方应选《方众甫集》
萧大亨《刑部奏议》
柳成龙《惩毖录》
韩佳岐 《明朝后期对南兵的征发》
竹内却斋《绘本太阁记》
川口长孺《征韩伟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