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大讲堂“李白文化季”迎来首场讲座 张一南全面解析李白的艺术、生命世界
张一南在讲座中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摄影 陈羽啸
李白到底出生在哪里,蜀中还是西域碎叶城?写《蜀道难》的李白到底有没有走过蜀道?李白的精神世界有着怎样的构成?9月12日,继“杜甫文化季”之后,名人大讲堂迎来“李白文化季”第一期讲座。讲座邀请到北大国文课人气教师、文化学者、作家张一南,全面讲述李白的文化世界构成,包括他在蜀中的“童年回忆”,他在长安接触到的“西域文化”,他所受到的“儒家文明经典”的文化教育,以及他26岁出三峡、游名山对他的影响等,以及李白与蜀道之间的文化渊源、李白有着怎样的蜀乡情结等等。
出生于1984年的张一南,在北大中文系读过9年书,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又在北大中文系教书。她对中古文学尤其是唐代文学有着多年的研读和浓烈的兴趣。而且张一南在掌握大量古典文学专业知识的同时,也善于将之消化成自己的营养,融入自己的现代眼光和理解,以及面向读者输出的生动语言体系。在本场讲座中,张一南就充分展示了这一特点。
张一南在讲座中
“李白5岁前生活在西域”的可能性很小
在蜀的生活对其精神世界非常关键
这场讲座以乡关何处、出蜀的游子、梦中的蜀道三个版块展开。其中“乡关何处”分析了“李白是哪里人”这个问题。
关于李白的出生地,一直都有争议。其中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是,李白出生在大唐西域碎叶城,今天位于中亚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对于这个说法,张一南认为值得商榷,因为证据不足,“李白5岁之后肯定是在四川,这是有据可考的。在唐代的交通条件下,把一个5岁以下的孩子,从遥远的西域带回到蜀中,风险是比较大的。李白5岁前生活在西域,当然也不至于绝对不可能,但几率非常小。”
关于李白的血统问题,是不是混血,也一直被人讨论。张一南认为这个问题不是很重要,“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文化上的归属感,而不是肉身血统。”
那么李白的诗词为何有很多西域文化元素的呢?对于这个被经常提及的问题,张一南认为,“李白诗中开始出现西域元素,是从他到了长安才开始的。当时的长安城国际化程度比较高,有很多西域来的人带来的西域文化元素。李白在长安接触到西域文化,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此外,有人将李白的父亲叫“李客”,作为判断李白父亲是当时“胡商”的一个证据,张一南也认为证据不充足,“当然,李白的父亲应该是到过西域。”
不过,说到底,李白是不是出生在西域,并不是非常重要,“对研究李白影响不大。根据可考的文献证明,李白至少5岁之后生活在蜀地20多年,这才是带来决定性影响的时间段。”
张一南在讲座中
张一南提醒大家首先注意“李”这个姓氏。在唐代,“李”姓尤其值得琢磨。因为唐朝的皇帝就是姓李。李白所出身的“陇西李氏”,这种高门大姓是不是就意味着李白是皇族中人?张一南分析说,“唐代的高门大姓就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名牌大学。同在一个名牌大学上学的校友未必都互相认识。李白也未必就一定跟唐朝皇族有关系。他是这个姓氏,最可能证明的就是他出身不俗。陇西李氏在唐代的名望非常高,当时的皇族都要去攀附。陇西李氏是皇族的骄傲,而不是说,皇族是陇西李氏的骄傲。”张一南说,李白说自己是“陇西李氏”,并不说明李白一定在陇西生活过,因为“陇西李氏”名望很高,以至于其后辈离开陇西很远很久,也依然会愿意说自己是“陇西李氏”。
张一南提到,曾有这么一个常见的说法广为流传:从外地来到蜀地的人或者从蜀地出去到外面的人,似乎更容易出大成就。在张一南看来,李白就是从蜀地到外面取得非凡成就的典型代表。李白在蜀地生活的时间最多不超过26年。“但是这26年是非同一般的,因为这是李白人生早期的26年。我们每个人都能体会和观察到,人生早期的26年对一个人的意义和影响是何等之大。李白出三峡离开蜀地,再也没有回到蜀地。但在他之后的诗作里,不断回望蜀地。”
李白不仅有天才,还有后天的勤奋
他的诗歌有深厚的文化渊源
李白在长安接受了多元文化影响,还有不少人会特别重视李白精神世界里的道家因素。“但其实李白的精神主轴还是离不开儒学,这是理解李白的关键。”张一南说,“李白的青年时期是在蜀中深入学习、吸收的是汉文化的经典,他熟读儒家经典。当然他也读了很多非儒家的东西。比如他特别喜欢《战国策》。总体来说,李白的精神世界是汉文明经典塑造的。李白是汉文明滋养出来的精英,是一个典型的士族。”
后世读李白的诗作,总倾向于将他的成就主要归功于其超高的天赋。但张一南提醒大家,其实李白也为他的天赋发挥做了很勤奋的准备,“比如他曾把整个《昭明文选》拟写了三遍,以此学习。这种勤奋不是一般人有的。李白是天才,同时也是一个愿意下功夫向别人学习的天才。”
讲座现场
在讲座中,张一南特别分析了李白多首诗作的艺术特点和文化背景。比如《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这首诗里出现的地名名词很多,但读起来不觉得有堆砌感。“因为这是民歌写法,模仿六朝的一种文体写法,非常流畅。”
李白的《静夜思》大家特别熟悉。对于其中的“床前”“月光”,张一南特别分析出,其用典源泉来自东汉古诗里的“明月何皎皎 照我罗床帏”。“李白不是第一个看月亮的 ,也不是第一个看到月亮思念故乡的人。他的这首诗也不是直接从天下掉下来的,而是有着深厚的文化背景来处的。李白曾三拟《昭明文选》,可见他的诗词学养非常深厚,他写作的文学意象都是有母体的。”
张一南还提到,李白读了很多书,他在观察一个事物或景色的时候,“不是就看个奇景而已,而是会想起,这是我喜欢的谁谁写过的。他是带着文学的眼光去看的。”
李白为何爱自比司马相如?
都有游士的自由精神
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张一南说,唐代人的游历其实不是单纯的旅游活动,更多像是一种社交活动,“读书人学成之后,需要到处干谒要人, 为科举考试做准备。盛唐时代,科举取仕已经很普遍,但是举荐的因素也还比较重要。”李白在蜀中、湖南、江苏、浙江一带游历,但是从没见到他去参加科举考试。在张一南看来,“这是因为李白更像是一个从六朝穿越来的谪仙人。科举取仕虽然在唐代已经很普遍,但考试对于李白这样自由的灵魂,还是会觉得是一种磨损。他期待的是直接得到要人的举荐。”
讲座现场
在讲座中,张一南将李白与陈子昂、司马相如等从四川出去的名人进行了对比分析。“同为出蜀的游子,陈子昂是比李白出蜀更早的少年。”陈子昂在《望楚》中写道,“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李白在《送别》中写道,“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张一南说,从这两首诗中可以看出,李白有向陈子昂学习的地方,但比起陈子昂出蜀的快乐,李白对离去的故乡,有更多的眷恋。
李白爱把自己比作司马相如,在张一南看来,这是因为李白在司马相如身上,看到很多相似。他们都具有游士精神,这种精神崇尚自由,不受束缚。 而且他们各自生活、成长时代,都是处于上升期。司马相如成长在文景之治时期。李白的成长期在初唐末期。他们的成长期都处于社会的上升期,文学的恢复期,这样的时期往往会出大人才,但同时也会出现“有人懂他们,有人不懂他们”的状况。“司马相如的汉赋和李白的诗,就是遇到这种状况。”
一生没有走过蜀道的李白写出《蜀道难》
里面有李白的忧患意识
谈李白,总绕不过蜀道。在本场讲座中,张一南特别分析了蜀道在中古时代的中国的重要意义,“简单来说,蜀道就是蜀中到当时政治中心长安的道路。蜀道的背后是巴蜀与当时其他地理板块的关系,是兵家必争之地。蜀道难,不光是因为自然环境难,还因为是蜀道往往关联着政权的分界线,更是军事上的难。其实从遥远的秦汉,蜀道就难。总体来说,在当时的政权割据分裂的时候,蜀道就难。当大家统一、和平的时候,蜀道就不那么难。蜀道难不难,关键不在于地理,而在于当时的国家统治能力。”
张一南特别提醒大家注意,李白26岁出峡走水路离开四川,之后再也没回来过。也就是说,李白一生没走过蜀道,但他却写出了《蜀道难》。“杜甫真的走过蜀道。杜甫写蜀道是现实主义写法。李白没有走过蜀道,他写蜀道,是浪漫主义的写法。他是靠着想象写的蜀道。”
讲座现场
李白的《蜀道难》是一种“拟乐府”文体,“他在模拟汉代乐府进行创作,大概就是模拟歌词的风格、语调去写一首诗,用一位唐代诗人去模仿汉代人口吻。 而且他是站在大一统的角度来写的,他写蜀道之险,其实是写一种担忧。担忧大一统带来的畅通会失去,担忧蜀道一旦封闭起来会带来的难处。这首诗体现出李白的忧患意识。”《蜀道难》整篇文字节奏参差不齐,甚至还有散文化的句子,“很有音乐性。 他是用文字模拟音乐的节奏。”张一南说。
在讲座最后,张一南说,李白作为六朝文学的集大成者,身上集中了六朝文学的所有优点。但后人学李白的诗人很少,很多诗人学杜甫,“李贺、李商隐是少数学李白的诗人。”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李白是一个潇洒的人,对功名很不屑。张一南说,其实李白也想通过入仕从政的方式来报效国家的,只是他发现这条路行不通,“要么是有些事情他做不来,要么是有些事情是他不愿意做。不过,不管仕途行不行得通,李白一直没停止写诗。他慢慢发现,他来到人间的使命就是写诗。” 在讲座最后,张一南在回答读者提问的时候说,“我们现在做事情难免有时候会遇到挫折感到迷茫,在这个的时候,其实可以想想李白,反思一下自己:我们来这个世界上,最擅长做的事情,最感兴趣的事情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才是我的使命所在。可能人生的路就会慢慢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