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炽成,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国学研究中心。
来源:《哲学研究》(京)2016年第3期 第29-36页
内容提要:韩愈说过孟子之后道统中断,但他有另一版本的道统说,以荀子、扬雄为道统的传人,甚至还有容纳墨子的道统版本。北宋初出现“五贤”或“五子”说,王通、韩愈被纳进道统中;后演变为“四贤”或“四子”说,王通被挤出道统,但荀扬韩仍为道统之传人。北宋中期始,不断有人把荀扬韩三人挤出道统,但南宋末甚至更后,仍然有人把他们置于道统中。《四书集注》在元代成为科举考试教材后,程朱道统之巨大影响使人们忽视了其他道统。
唐宋道统新探
韩愈《原道》之道统众所周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孟故后,道统不传,“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全唐文》第6册,第5650页)韩愈未明说自己接上孟,但可能有此暗示。北宋时道学兴起,程颢被人说成是接孟子的人,中断千年的道统被连上。后来,程子老师周敦颐和表叔张载也被列入道统中。再往后,朱熹又被认为接上周、程、张。至元明时代,从尧舜到朱的道统被广泛接受。本文拟讨论与上述众所周知之道统不同的道统:孟子后未中断,而是被荀扬王韩等延续着,其中不断有新人进和旧人出。唐宋道统多种多样,各种道统之间存在错综复杂之关系。前人已探讨过道统的多样性,例如,刘成国研究北宋初中期多种道统话语,发现:“北宋大约百分之六十的道统话语出现在书启等实用文体中。它们通常是为获得谒主的延誉或荐举,并非泛泛的应景之作。”(刘成国)他看到不同的道统话语提出者之个人目的,但可能预设程朱道统为正宗道统,而把这些不同的道统话语只作为道统“前史”。事实上,北宋初中期的各种道统,是名副其实的道统,唐代所说的道统也是名副其实的道统。只有对这些从唐到宋的大量道统清楚了解,才能透彻理解程朱道统说的形成。与前贤研究相比,本文特别关注几个问题:韩愈所说的道统是否只有一种版本?荀子等人在道统中的地位是如何演变的?道统的传人如何被增减?
“
在韩愈那里,排挤荀子的道统版本很激进,不容易被时人接受,而承认荀子传道地位的道统则是平和的,容易被时人接受。“时人”当然是指唐人。而且还可以看到,北宋道统说大部分还承认荀子的地位。
”
——周炽成 教授
一、容纳墨子、荀子、扬雄等的唐代道统
韩愈所言道统不是只有一种版本,与《原道》明确肯定孟子之后道统失传不同,其《读荀》事实上承认荀扬传道统:“孔子之徒没,尊圣人者,孟氏而已……雄者亦圣人之徒欤……火于秦,黄老于汉,其存而醇者,孟轲氏而止耳,扬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书,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辞,时若不粹;要其归,与孔子异者鲜矣。抑犹在轲、雄之间乎……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全唐文》第6册,第6565页)如问韩愈:“荀子存道统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因为荀“大醇”,“与孔子异者鲜”。虽然荀子在此排后,但他在时间上处于孟扬之间,起着连接二人的作用,也就是接续道统的作用。荀扬都“大醇而小疵”,扬不因“小疵”而被排除在道统外,荀也同样如此。而且,韩愈在《进学解》中对荀评价更高:“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同上,第5647页)他肯定荀在道统中的地位,认为他与孟不相上下,均为出类拔萃而入圣域的高人。孟明孔道,荀也同样如此,他们对传孔道有重要贡献。
韩愈还有容墨子之道统:“儒讥墨以上同、兼爱、上贤、明鬼。而孔子畏大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讥专臣,不上同哉?孔子泛爱亲仁,以博施济众为圣,不兼爱哉?孔子贤贤,以四科进褒弟子,疾殁世而名不称,不上贤哉?孔子祭如在……不明鬼哉?儒墨同是尧舜,同非桀纣,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国家,奚不相悦如是哉?……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同上,第6565页)既然儒墨同是尧舜,就可说两家都传尧舜之道。孔墨之相连,不自韩愈始,而是具有悠久的历史:《庄子·盗跖》言“仲尼、墨翟,穷为匹夫”,《韩非子·显学》言“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论衡·对作》篇言“贤圣不空生,必有以用其心。上自孔墨之党,下至荀孟之徒,教训必作垂文”,都有孔墨相连。
上引“孔子、墨子俱道尧舜”“上自孔墨之党,下至荀孟之徒”等说法已略有道统的意味,而唐代令狐德棻的说法更是如此:“尧、舜、汤、武居帝王之位,垂至德以敦其风;孔、墨、荀、孟禀圣贤之资,弘正道以励其俗。”(《周书》,第825页)从尧舜汤武到孔墨荀孟,其接续之链条很明显,而把他们连起来的是道或德。墨与孔荀孟一样弘正道。以墨为圣贤,不始于唐代,前引汉代《论衡》的话已表明他为圣贤。“孔墨荀孟”之说从汉延续至唐。韩愈和令狐德棻容墨于道统中,也可以说儒化墨或归墨于儒。今人熟悉排斥异端(佛、老、墨)的儒家道统,而对容墨的道统陌生,这是受宋明道学影响的结果。
确实,韩愈也有排墨之说。如何解释他既尊墨又排墨?客观上,墨学之多样性、复杂性肯定是重要原因。在主观方面,我倾向于以时间之不同来解释:韩愈尊墨与排墨乃不同时间所述,很可能先尊墨后排墨。其尊墨之言少而排墨之话多:“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全唐文》第6册,第5603页)“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同上,第5620-5621页)“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同上,第5583页)韩愈尊墨的话,除前引一段外,我只看到以下一处:“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同上,第5639页)韩愈两方面的话在数量上显然不对称。
韩愈对荀扬的不同看法,也可用时间先后来解释:年轻时肯定其在道统之地位,后来则拒之于道统外。随着年龄增大,韩愈更自信,对两人的评价降低,事实上暗示自己接上孟子。他大胆地把荀扬排除于道统之外,表明他思想上更成熟、更定型。能否倒过来说:他年轻时更狂,热血方刚,不把两人放在眼里,年纪增大后,不那么狂了,于是将之放回道统中?不排除此可能性,但笔者认为,前一种可能性更大。
韩愈容纳墨荀的道统,显示唐代道统说的多样性。令狐德棻的道统说,也显示其多样性。下述其他人的道统说,更是如此。长孙无忌说:“姬孔发挥于前,荀孟抑扬于后。马郑迭进,成均之望郁兴;萧戴同升,石渠之业愈峻。历夷险其教不坠,经隆替其道弥尊。”(《全唐文》第2册,第1374-1375页)周孔荀孟之后,还有多人传经、传道,他们包括马郑萧戴等。道统通过经统传下来。魏征说:“《周礼》,公旦所裁;《诗》《书》,仲尼所述……荀孟陈之于前,董贾伸之于后。”(《全唐文》第2册,第1647页)这里可见周孔荀孟董贾的传道系统。杨倞说:“盖周公制作之,仲尼祖述之,荀孟赞成之,所以胶固王道,至深至备……斯道竟不坠矣……荀孟有功于时政,尤所耽慕。”(见王先谦,第51页)杨显示周孔荀孟一脉相承之王道。卢照邻说:“昔文王既没,道不在于兹乎!尼父克生,礼尽归于是矣。其后荀卿、孟子服儒者之褒衣。”(《卢照邻集校注》,第302页)卢显示的还是周孔荀孟之统,不过,“周”不是指周公,而是指周文王。
如考虑到文统与道统之相关性,更能看出唐代道统之多样性。裴度说:“周公遭变,仲尼不当世,其文遗于册府,故可得而传也,于是作周孔之文。荀孟之文,左右周孔之文也。理身、理家、理国、理天下,一日失之,败乱至矣。”(《全唐文》第6册,第5461页)此显示周孔荀孟之统。柳冕说:“文而知道,二者兼难,兼之者大君子之事。上之尧、舜、周、孔也,次之游、夏、荀、孟也,下之贾生、董仲舒也。”(同上,第5358页)此表明子游、子夏、贾谊、董仲舒在文统与道统中的地位。孔颖达说:“老、庄、荀、孟、管、晏、杨、墨、孙、吴之徒,制作子书,屈原、宋玉、贾逵、扬雄、司马迁、班固以后,撰集史传及制作文章,使后世学习,皆是立言者也。”(孔颖达,第1152页)文统与道统纳入很多非儒家人物。许孟容说:“文宣王经《春秋》,序《诗》《书》,系《易》象,犹日月不可及矣。游、夏、荀、孟、李斯、贾谊之徒,是宜学者十驾百已,钻仰而宪章者也。”(《全唐文》第5册,第4898页)受人非议的李斯也纳入其中。王昌龄说:“夫子传于游、夏,游、夏传于荀卿、孟轲,方有四言、五言,效古而作。荀、孟传于司马迁,迁传于贾谊。”(见遍照金刚,第128页)
韩愈的亲密朋友李翱持很独特的道统说:“昔者圣人以之传于颜子……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以传于孟轲……轲之门人达者公孙丑、万章之徒,盖传之矣。遭秦灭书……此道废缺……道之极于剥也必复,吾岂复之时耶?……我以吾之所知而传焉。”(《全唐文》第7册,第6334-6335页)李翱的道统是:“孔——颜渊与子思——孟——公孙丑、万章——李翱”。韩愈不敢明说自己接上孟后中断的道统,而李翱则明说自己接孟弟子。李翱之勇鼓励了很多后来者尤其是宋朝的后来者。
综观上述多样的唐代道统说,“周孔荀孟”和“游夏荀孟”最值得注意。长孙无忌、魏征、杨倞、卢照邻、裴度等均示“周孔荀孟”。除卢照邻所说的“周”是指周文王外,其他人所说的“周”是指周公。柳冕、许孟容、王昌龄、卢照邻等显示的是“游夏荀孟”。此统事实上可追溯至南北朝,当时颜之推说:“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者……”(《颜氏家训》,第124页)我们还看见过唐代有“偃商荀孟”之说:“自孔门偃、商之后,荀况、孟轲宪章六籍。”(《权德舆诗文集》,第517页)此说不如“游夏荀孟”说那样常见。
在“周孔荀盂”和“游夏荀孟”中,均荀前孟后。就时间言,孟前荀后,“孟荀”才是自然之序。为何出现“荀孟”之序呢?最值得考虑的解释是:因荀子影响更大,故他被前置。唐代之前,早已有荀孟之序,如司马迁说:“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史记》,第365页)此说应该是突出荀派在传《春秋》过程中之作用。上引《论衡》的“上自孔墨之党,下至荀孟之徒”,也是先荀后孟。有人给徐干《中论》作序时说:“荀卿子、孟轲怀亚圣之才,著一家之法,继明圣人之业。”(《中论·序》)晋人傅玄写成《傅子》,其子将书送给王沉,王回信说:“足下所著书……存重儒教,足以塞杨、墨之流遁,齐孙、孟于往代。”(《晋书》,第1323页)“孙”当然是指荀子。段灼谈到魏文帝时说:“孙卿、孟轲亦各有所不取焉。”(《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838页)汉唐一直存在的先荀后孟排序显示荀在儒学中的重要地位。由于后来影响深远的程朱道统排挤荀子,自元明起,这种地位逐渐被人淡忘。如果历史地考虑这种地位,并考虑前述大量的“周孔荀孟”和“游夏荀孟”的道统说,应该肯定:在韩愈那里,排挤荀子的道统版本很激进,不容易被时人接受,而承认荀子传道地位的道统则是平和的,容易被时人接受。“时人”当然是指唐人。而且还可以看到,北宋道统说大部分还承认荀子的地位。
二、王通、韩愈进道统与宋代五贤、四贤之说
时间越往后,进入道统者越多。晚唐时王通(文中子)和韩愈被置于道统中。皮日休把文中子与孔孟相提并论,并明确指出他在道统上接孟:“孟子叠踵孔圣……可继孟氏者,复何人哉?文中子王氏……孟子之门人有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焉,先生则有薛收、李靖、魏征、李绩、杜如晦、房元龄。”(《全唐文》第9册,第8388页)此处之道统不含荀,但下面说的道统则含荀:“夫孟子、荀卿,翼传孔道,以至于文中子……文中之道,旷百世而得室授者,惟昌黎文公焉。”(同上,第8349-8350页)这里显示“孔、孟、荀、文中子、韩愈”的道统。前话表明文中子接孟,而这里的话表明文中子接荀。当然,皮日休更推崇的是韩愈,故上书请求让他在孔庙中有“配享之位”。文中子被尊,关键是因为韩愈被尊。在韩愈去世后,其影响不断扩大,地位不断上升,这与他学生众多而他们又很有势力有关。李汉、皇甫湜、孟郊、张籍、贾岛、刘义都是韩愈的学生或追随者。
司空图也说文中子接荀子:“道,制治之大器也……仲尼不用于战国,致其道于孟荀而传焉,得于汉成四百之祚。五胡继乱,极于周齐,天其或者生文中子以致圣人之用,得众贤而廓之,以俟我唐,亦夫命也。”(同上,第8506页)司空图与皮日休一样都把文中子作为道统的传人,但是,司空图未把韩愈列入。
唐末列文中子与韩愈进道统的说法可能不算多,而宋初这类说法就很多。孙复说:“自夫子没,诸儒学其道、得其门而入者鲜矣,唯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而已。彼五贤者,天俾夹辅于夫子者也。”(《全宋文》第19册,第292页)“吾之所谓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同上,第313-314页)石介说:“孔子殁,扬墨作,道大坏也,孟子存之。战国盛,仪秦起,道大坏也,荀况存之。汉祚微,王莽篡,道大坏也,扬雄存之。七国弊,王纲圮,道大坏也,文中子存之。齐梁以来,佛老炽,道大坏也,吏部存之。”(《全宋文》第29册,第310页)“孔子为圣人之至。噫!孟轲氏、荀况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五贤人,吏部为贤人而卓。不知更几千万亿年复有孔子,不知更几千万亿年复有吏部。”(同上,第304-305页)从晚唐开始尊韩,经过100多年,至石介而达无与伦比的高度。孙复和石介称孟荀杨王韩为“五贤”或“五贤人”。“五贤人”“五贤”“五子”等说法,在宋初比较常见。孔道辅、韩琪、张宗益等也有此类说法。孔道辅作《五贤堂记》称赞五人。(见《全宋文》第17册,第291-292页)韩琪记载“图孟、荀、扬、王、韩五贤于书楼之北壁”。(《全宋文》第40册,第49-50页)他还说:“孔子没,能传其道者,孟、荀、扬、王、韩五贤而已矣。”(《全宋文》第38册,第31-32页)张宗益说:“以孟、荀、扬、王、韩五子排邪说,翊大道,像设于祖堂西偏,公为之记。”(《全宋文》第17册,第300页)孔道辅、韩琪、张宗益都以孟荀扬王韩为道统的传人。孔、韩是北宋初期人,张是北宋中期人。从他们的论述可窥见王通和韩愈进道统的历史实情。
到北宋中后期,王通被很多人挤出道统,“五子”演变为“四子”,“五贤”演变为“四贤”:孟荀扬韩。陈襄、曾巩、王安石、吴孝宗、释元照、华镇、晁补之等都有关于此四贤之说:“道之未丧,有所传焉耳。若孟轲、荀卿、扬雄、韩愈氏之作,天也。”(《全宋文》第50册,第160页)“观圣人之道者,宜莫如于孟、荀、扬、韩四君子之书也。”(《全宋文》第57册,第225页)“孟、荀、扬、韩四子者,皆古之有道仁人。”(《全宋文》第64册,第361-362页)“夫自昔称贤,如孟、荀、扬、韩之属,前人已诵之矣,而今人又从而诵之。”(《全宋文》第84册,第123页)“有功于先圣者,莫醇如孟子、荀况、扬雄、韩愈。”(《全宋文》第127册,第166-167页)“孟、荀、扬、韩,发明经训,羽翼治道,此贤言也。”(《全宋文》第230册,第177页)这些论述显示:孟荀扬韩在道统中各有其位,而王通则不在道统中了。为何他被逐出道统?重要的原因是:人们发现其事迹被夸大甚至伪造,认为《文中子》是伪书。王通是隋末人,但《隋书》没有其传记,唐初和唐中几乎无闻,到晚唐才被皮日休等人注意。如果唐初房玄龄、魏征等名臣均为王通弟子,他们对老师只字不提,实在难以理解。一个长期默默无闻的人,突然红起来,而且被赋予那么重要的地位,当然令人生疑。王通应该是在尊韩过程中被人挖出来的,那些人为抬高韩而以王为陪衬。不过,北宋中后期仍然有人把王通置于道统中,这些人也说“四子”,但其所指为孟子之后的荀扬王韩。例如,吕陶说:“嗣孟子之业者,荀、扬、王、韩也。”(《全宋文》第74册,第41页)到了南宋,陆九渊说:“孟子之后,以儒称于当世者,荀卿、扬雄、王通、韩愈四子最著。”(《全宋文》第272册,第144页)他们与怀疑《文中子》是伪书的人不同,仍然相信它,相信王通。这些说法实际上是宋初“五子”说法的延续。加上孟子,四子就变成五子。置王通于道统之外不是一件干脆利落的事,关于他的争议,一直持续到现在。
五子、四子、五贤、四贤,都含荀扬,由此可见两人在北宋的影响。北宋人更多地受韩愈容两人之道统版本的影响,而更少地受其排他们之道统版本的影响。北宋容纳两人的道统说常见,而排挤他们的道统说少见。
三、更多的人被置于道统中
钱穆说:“北宋初期,建立了自孟子下迄韩愈的道统,但不久此种道统论即消失。”(钱穆,第271页)此说不对。以韩愈为终点的道统说北宋初中期很流行,北宋后期仍然没有消失。上面说过的陈襄、曾巩、王安石、吴孝宗是北宋中期人;释元照、华镇、晁补之是北宋后期人。北宋中期宋神宗下诏让孟荀扬韩从祀:“以邹国公孟轲配食文宣王,设位于兖国公之次。荀况、扬雄、韩愈以世次从祀于二十一贤之间,并封伯爵。”(《全宋文》第117册,第110页)此诏表明韩愈以及孟荀扬在道统中的地位得到官方承认。以韩愈为终点的道统说事实上到南宋时也还存在。
宋代的道统说,跟唐代的一样,也是多种多样的。前述容“五子”或“四子”的道统说最为常见,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很多不同的道统说。有柳宗元在其中的道统:“仲尼既没,千百年间,能嗣仲尼之道者,唯孟轲、荀卿、扬子云、王仲淹、韩退之、柳子厚而已。”(《全宋文》第15册,第264-265页)“唐有天下大治,而韩愈、柳宗元复以其文从而广之,故圣人之道益尊。”(《全宋文》第36册,第338-339页)有董仲舒在其中的道统:“孟子、荀卿、董生、扬雄,皆推原制作之意,不可谓无统也。”(《全宋文》第104册,第281页)“孔子而下至西汉间,世称大儒者,或曰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而已……暴秦之后,圣人之道晦矣,晦而复明者,仲舒之力也。”(《全宋文》第19册,第303-304页)有贾谊、司马迁在其中的道统:“战国时……独孟轲、荀况以文持仁义而辨政教……汉兴,贾谊、董仲舒、司马迁、扬雄辈以其文倡之,而天下和者响应。”(《全宋文》第36册,第338-339页)有孔道辅在其中的道统:“孔子至孟子,孟子至扬子,扬子至文中子,文中子至吏部,吏部至先生(指孔道辅——引者),其验欤……今也道实在于先生,先生岂得让乎?”(《徂徕石先生文集》,第138页)有欧阳修在其中的道统:“自汉以来,道术不出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以合于大道。”(《苏轼文集》,第316页)有刘敞、王安石、曾巩、苏轼、秦观等在其中的道统:“今夫六经之旨深矣,而有孟轲、荀况、两汉诸儒,及近世刘敞、王安石之书,读之亦思过半矣。至于文章之工,难矣,而有左氏、庄周、董仲舒、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韩愈、柳宗元,及今世欧阳修、曾巩、苏轼、秦观之作……法度粲然,可观而学也。”(《全宋文》第106册,第159页)有老庄在其中的道统:“孔子之六经,皆圣至之言,后世莫可几者。孟子之仁义,庄周、列御寇、老聃之微谈,亦皆道也。”(《全宋文》第128册,第303页)
四、被挤出道统者
时间越后,被纳进道统者越多。与之相反的趋势也存在:时间越后,越有一些人被排挤出道统。荀子、扬雄最早被韩愈挤出道统,而韩愈本人又被宋人挤出道统。韩愈排挤荀扬的道统版本,在唐影响不大,在宋初也影响不大,而至北宋中期影响才大了一些。唐末陆龟蒙以李斯反推荀子:“斯闻孔子之道于荀卿……反焚灭诗书,坑杀儒士……虽斯具五刑,而况得称大儒乎?吾以为不如孟轲。”(《全唐文》第6册,第8413页)通过批斯而批荀,由学生坏而推论老师不好,这种思路被北宋中后期把荀驱逐出道统者所继承。他们的依据,除斯坏外,还包括:攻击孟子;主张性恶;不知周公。人们对荀子攻孟和性恶已经讲得很多,不过,我想说,这两点应归于荀子后学,而不是荀子本人。《荀子》中攻孟的地方有两处:《非十二子》《性恶》;而明确肯定孟子的地方也有两次:《解蔽》对他“自强”的肯定和《大略》对他“先攻其邪心”的肯定。《荀子》中吸收孟子或与之一致者更多。南宋王应麟以大量引用《荀子》的《韩诗外传》只非十子而不及子思、孟轲而认为,《非十二子》之最后一非乃后加而非原有。(见王应麟,第1193页)我们还可从文气、文理、字数等多个方面证明最后一非与前面十非的根本不同而为王说提供新证。(参见周炽成)
以荀子不知周公而排挤他的,有王安石、孔文中等:“甚哉,荀卿之好妄也!载周公之言曰:‘吾所执贽而见者十人,还贽而相见者三十人,貌执者百有余人,欲言而请毕事千有余人。’是诚周公之所为,则何周公之小也……后世之士,尊荀卿以为大儒而继孟子者,吾不信矣。”(《全宋文》第64册,第298-299页)“呜呼!荀子之不知周公也。其论大儒之效曰:‘周公负宸而坐,诸侯趋走乎堂下,夫谁为恭矣哉?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夫又谁为俭矣哉?’此其失周公之意远矣。”(《全宋文》第81册,第33-34页)他们批评荀子不知周公、误解周公。王安石说“后世之士,尊荀卿以为大儒而继孟子者,吾不信矣”尤其值得注意。那时把荀子置于道统中,尊之为大儒而继孟子者,是多数派,而王安石与众不同,把荀子逐出道统,属少数派。
李斯为荀弟子、《荀子》非孟而主张性恶,这些客观事实一直都有,以这些事实作为把荀排除在道统之外的“客观”根据的人,有什么“主观”目的呢?不同的人可能很不一样。通过抑荀而扬我应该是值得注意的目的。韩愈批评荀扬不能担当起传承道统的重任,暗示自己接上孟,不难看出韩愈凸显自我的勇气。韩愈肯定荀扬的道统版本是合乎潮流、容易得到时人认可的,而他否定两人的版本是反潮流、不容易得到时人的认可的。不过,韩愈的反潮流勇气被李翱继承,而且他更大胆,敢于明说自己接万章、公孙丑等孟子弟子。北宋中后期把荀子挤出道统的人,或明或暗地持有自己或自己的师长、同道接孟子的想法。连荀子都不能接孟子,其他人就更不行了!不过,“天下舍我其谁也”,“我”就敢接。王安石等人就是这样的“我”。批评他的人,常说他心术不正,其实,他正是要从孟子那里吸收心的力量。孟子劝梁惠王:行仁政并不难,只要真正运用恻隐之心就行;王安石也劝宋神宗:变法并不难,只要有心做。他接孟心愿之强烈,可证之其女婿和学生蔡卞的话:“安石奋乎百世之下,追尧舜三代……初著《杂说》数万言,世谓与孟轲相上下。”(见晁公武,第525-526页)王安石通过打压荀子,直接孟子,气势非凡。
由于荀子的巨大影响,把他挤出道统并非易事。整个北宋年间,只是少数人这样做,但多数人不响应。这些少数人,除王安石、苏轼等人之外,还有二程等。二程明确赞成韩愈排挤荀扬的道统版本,而反对他容纳两人的版本:“韩退之言孟子醇乎醇,此言极好,非见得孟子意,亦道不到。其言荀、扬大醇小疵,则非也。荀子极偏狭,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二程集》,第262页)韩愈在《原道》中明确肯定孟子之后道统失传,而在《读荀》中承认荀扬事实上传道统。“大醇小疵”之说出自《读荀》,而此说被二程否定。二程对韩愈说法的取舍很明显。不过,二程在北宋的影响并不大。到了南宋,由于朱熹等人的努力,他们的影响扩大,把荀子挤出道统的人也相对多起来,同时把扬雄挤出道统的人也多起来。朱熹说:“扬雄则全是黄老……最无用,真是一个腐儒。”(《朱子语类》第8册,第3255页)当然,南宋仍有多种说法置荀于道统中。前已引陆九渊含荀子的“五子说”,陆还说:“由孟子而来……以儒名者甚众,而荀、扬、王、韩独著。”(《全宋文》第271册,第231页)楼钥说:“周孔既远,孟荀挺生。以斯道而自任……先王之道,至今在人耳者无他,由孟荀之不坠。”(《全宋文》第261册,第153-154页)比朱熹晚生的楼钥,不接受其排荀的道统。早于朱熹在武夷山讲学且被其肯定的胡寅,把邵雍、程颢、程颐、张载加入道统中,但仍然留荀在道统中:“以此四人加之封号……比诸荀、扬、韩氏,仍诏馆阁搜集其遗书……便于学者传习,羽翼圣经”。(《全宋文》第190册,第185页)朱熹肯定二程直接孟子,把荀扬韩排挤在道统外,但胡寅认为二程等不是直接孟子,而是接韩愈。晚于朱熹的真德秀在“继之以子思、孟子、荀况、董仲舒、扬雄、周敦颐之说”的话中也承认荀在道统中的地位。(见《全宋文》第313册,第173页)
前面对荀子被挤出道统的叙述事实上已说到扬雄被挤,因为两人经常是连起来被挤的。而王通被挤出道统的情形,前面也说了。现在要说韩愈被挤出的情况。始于晚唐之尊韩至宋初被孙复、石介等推到历史高点,然物极必反,北宋中期韩愈遭到多种批评。打通儒释的契嵩作《非韩》,矛头对准以本土固有道统反佛的韩愈。作为儒化僧人,他护佛而不反儒。他批评韩愈以不合于礼和道的方式急于求仕,批评他先仁义而后道德的顺序和对儒家之道的理解之误……契嵩曾得到仁宗皇帝的肯定,其批评韩愈当时可能有不容忽视的影响。曾经很尊韩的欧阳修批评他“不异庸人”。(《欧阳修全集》,第491页)司马光批评他写信给贵人求官,“又好悦人以铭志而受其金”。(见《韩愈资料汇编》第1册,第121页)他与佛教人士如大颠等的交往,当然也受批评。韩愈自负于对道的追求和把握,而北宋中期的多位大家恰恰在这方面批评他。苏轼说:“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同上,第145页)二程说:“扬子之学实,韩子之学华,华则人道浅。”(《二程集》,第491页)蒋之奇用韩愈批评荀扬的“择焉而不精”来批评他:“故自夫子之没,学而得其传、传而得其意者,孟轲氏、扬雄氏而止耳。至于荀况氏、韩愈氏,则择焉而不精,造焉而不醇,吾未见其无疵也。”(《全宋文》第78册,第237页)韩愈被挤出道统,最富戏剧性,这有点类似于某团体的创立者最终被逐出该团体。
承认荀扬在道统中地位的韩愈是温和的,而否认荀扬在道统中地位的韩愈是激进的。温和与激进的韩愈均有重要影响。激进的韩愈引出了更激进之后来者,他们超越韩愈而想直接孟子或者推出自己的师长、同道接之。历史上常有激进者被更激进者超越之情形,但没有前面的激进者就不会有后来的更激进者。论者们一般只知激进的韩愈,而未知温和的韩愈,而温和韩愈的影响也很明显。含韩愈的“五贤”或“四贤”道统说,从宋初起一直延续至宋末,甚至延续到元明,如元代刘诜说:“论大道,则有孟、荀、扬、韩者焉。”(《全元文》第22册,第95页)由于朱熹《四书集注》成为科举考试的基本教材,排挤荀扬韩的程朱道统从元代起影响越来越大,二程或二程老师周敦颐接孟子的说法得到广泛的接受。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元明道统说只剩下一种,而是仍然存在其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