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祖李渊有一个重要的谋臣叫窦威,论起亲戚关系,窦威的从弟窦毅是李渊的岳父(窦威传所谓太穆皇后从父兄也),武德元年(618),随着李渊成为皇帝,窦威拜内史令(内史省长官,置二员,正三品,也就是后来的中书令)。史称:
威奏议雍容,多引古为谕,高祖甚亲重之,或引入卧内,常为膝席。又尝谓曰:
“昔周朝有八柱国之贵,吾与公家咸登此职。今我已为天子,公为内史令,本同末异,乃不平矣。”
威谢曰:
“臣家昔在汉朝,再为外戚,至于后魏,三处外家,陛下隆兴,复出皇后。臣又阶缘戚里,位忝凤池,自惟叨滥,晓夕兢惧。”
高祖笑曰:
“比见关东人与崔、卢为婚,犹自矜伐,公代为帝戚,不亦贵乎!”
(李渊可谓根正苗红,7岁承袭唐国公之位,18岁娶妻出身鲜卑贵族的窦氏)
李渊的话既见亲密,也是嘚瑟,
但似乎并不是很准确,北周的八柱国并不包括窦家,当然窦家有人当过上柱国,李渊的意思大致是说,
本来我家和你家都很牛逼,现在我是天子你是
内史令,我稍稍
更牛逼一些,有点为你不平,
窦威谢罪说:
我家原先在汉朝就多次当过外戚(窦家把祖先追溯到汉文帝窦皇后的哥哥,东汉时候,窦宪的妹妹是汉章帝的皇后,可是后世一般认为河南窦氏出自鲜卑没鹿回氏、纥豆陵氏部,虽然纥豆陵氏号称是东汉大鸿胪窦章之子雁门太守窦统的后裔,但这是非常可疑的);在北魏的时候,又有几次当过外戚;陛下兴起,我家又出了皇后;我攀附您的亲戚关系,当上了相当于宰相的职位,自问是滥竽充数,朝夕都很战战兢兢。
自高家世的骄傲和严守臣道的谦逊结合在一起,情商也是真高。
李渊听了果然很高兴,做总结性发言:
山东人与崔家卢家联姻,都自大自夸,您家代代都是皇帝的亲戚,难道不尊贵吗?
(李渊的祖父李虎是西魏八柱国之一,他确实出身不折不扣的贵族世家,但陇西李氏大概率是伪托)
三年之后,李渊又一次说了这样的意思,此处说话的对象是裴寂。
(裴寂被《隋唐演义》误描绘成太监,这对之后影视中他的形象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旧唐书裴寂传》记载:
又尝从容谓寂曰:“
我李氏昔在陇西,富有龟玉,降及祖祢,姻娅帝室。
及举义兵,四海云集,才涉数日,升为天子。至如前代皇王,多起微贱,劬劳行阵,下不聊生。
公复世胄名家,历职清显,岂若萧何、曹参起自刀笔吏也!唯我与公,千载之后,无愧前修矣。”
大意是,高祖曾从容对裴寂说:我家出自牛逼的陇西李氏(西凉李暠自称李广十六世孙,李渊自称李暠七世孙,李唐皇室出于陇西李氏且为西凉李暠嫡裔本身可疑,李暠为李广之后也当系伪冒),和皇族也有婚姻关系(北魏孝文帝时期,,由于汉化的需要,,政治上受重用的陇西李氏在孝文帝与高门士族的联姻中也颇受青睐,具体有孝文帝娶李冲一女为夫人,又将李冲另一女嫁其六弟彭城王勰,,将李辅之女嫁其元弟咸阳王禧,李冲另外5女分别嫁与荥阳郑道昭、郑洪建、范阳卢道裕、清河崔勖、河南元季海,彭城王勰妃后生元子攸,即孝庄帝。后来李冲长孙李彧又娶孝庄帝姐丰亭公主为妻,等等,但这里的真陇西李氏和李唐皇室家族没什么关系),等到举义起兵,四海云集,才没过几日,就成为天子。前代的那些帝王都出身微贱,苦战而得天下,搞得民不聊生。您也是出身牛逼的贵胄世家(裴寂出身河东裴氏西眷房,河东闻喜裴氏家族也可谓中古中国最为显赫的望族世家之一),当的官都是清贵显要的职位,哪里像萧何、曹参那样起家于刀笔小吏。只有我和你,千载以后,可以无愧前人了。
(陇西李氏族谱)
李渊的基调还是嘚瑟,自己diss了刘邦等开国皇帝,还代替裴寂diss了萧何曹参,顺便把曹操曹丕萧道成萧衍也diss了,这鄙视链玩得真是溜。
李渊颟顸无能、优柔寡断的形象其实出于唐太宗李世民后来的刻意构建,其实,他的政治才能自不待言,就说他本人进军关中,攻下了临汾、绛、河东,顺利攻进长安,只用了5个月,不能不说有杰出的军事才能(李渊还经常与儿子们讨论兵法,说起来李世民、李建成都在父亲教育下耳濡目染),
可是,从上面的对话看,李渊自诩和吹嘘的还是祖先门第尊贵这样一些并不太靠谱的东西。
当然,这和当时的社会观念和风气有关,但是,作为一个大一统新帝国的领导人,这种鄙薄山东氏族和寒门氏族的门第氏族观念,显然缺乏包容性,格调也不高,并不利于统治秩序的长期稳定。
李渊的上述言语,严格来说当然只是在小范围内对个别近臣这样讲讲,但正因此,某种意义也算是一种真情流露,足以说明当时统治集团上层人物对天下士族按政治出处(而并不是地望)进行分类并区别高下的心理趋向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完全不加掩饰。李渊的话同时也为与“山东士族”相对应的“关中郡姓”的概念和定义无形中作了注脚,“关中”在这里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自然地理概念,而是一个政治地理概念,“关中郡姓”应是指西魏北周时以八柱国之家为核心之关陇集团内的汉人士族及其后裔,“山东士族”指的则是东魏高齐境内的汉人高门及其后裔。也因此,
河东裴氏家族以及同在河东的柳氏、薛氏家族是归入关中郡姓的,而同在河东的太原王氏却被归入山东士族,其中的亲疏远近,在唐朝统治者的心目中是客观存在的。
(唐太宗李世民把三品以上作为新贵族的一个标准)
到了贞观六年(632),唐太宗李世民却表现出不同于父亲李渊的姿态。史载:
是时,朝议以山东人士(根据《新唐书》应为士人)好自矜夸,虽复累叶陵迟,犹恃其旧地,女适他族,必多求聘财。太宗恶之,以为甚伤教义,乃诏士廉与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侍郎令狐德棻等刊正姓氏。于是普责天下谱谍,仍凭据史传考其真伪,忠贤者褒进,悖逆者贬黜,撰为《氏族志》(共收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士廉乃类其等第以进。太宗曰:“我与山东崔、卢、李、郑,旧既无嫌,为其世代衰微,全无冠盖,犹自云士大夫,婚姻之间,则多邀钱币。才识凡下,而偃仰自高,贩鬻松槚,依托富贵。我不解人间何为重之?祗缘齐家惟据河北,梁、陈僻在江南,当时虽有人物,偏僻小国,不足可贵,
至今犹以崔、卢、王、谢为重。
我平定四海,天下一家。凡在朝士,皆功效显著,或忠孝可称,或学艺通博,所以擢用。
见居三品以上,
欲共衰代旧门为亲,纵多输钱帛,犹被偃仰。
我今特定族姓者,欲崇重今朝冠冕,何因崔干(崔民干,因为避太宗讳省略了民)犹为第一等?
昔汉高祖止是山东一匹夫,以其平定天下,主尊臣贵。
卿等读书,见其行迹,至今以为美谈,心怀敬重。
卿等不贵我官爵耶?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
遂以崔(民)干为第三等。及书成,凡一百卷,诏颁于天下。
李世民的愤懑不平和李渊的态度有共同的地方,就是轻视山东士族,而重视鲜卑军事贵族和关陇集团,但是,他和李渊的观念也有本质不同的地方:
首先,李世民的愤懑不平和轻视之中有一种对山东高门无法抑制的妒忌和羡慕,只是以敌视和打压表现了出来。
(李世民的全部兴趣集中在改变人们固有的贵贱观念)
其次,李世民对汉高祖作为“山东一匹夫”,“平定天下,主尊臣贵”认定为“至今以为美谈,心怀敬重”,与李渊的观点恰恰相反。
再次,与李渊只重视“冢中枯骨”的陈旧声望而轻视“当朝冠冕”的政治地位不同,李世民认为朝堂之上的冠盖人物应该赢得更高的尊重,也应该被视为更高贵的门第(其中可能包括了李渊并不真正重视的创业功臣中原先地位低微的群体)。
最后,基于上述认识,李世民做了政策上的调整,改变唐朝的氏族政策,以适应大一统新帝国的新局面——某种意义上,旨在建立团结贵贱、融合胡汉的新兴统治集团。
(邮票上的太宗昭陵六骏)
当然,李世民的新政策并不是真的风行草偃、令行禁止。导致他暴怒的表面原因,那个被先列为第一等又被降到第三等的崔民干也在他的朝廷担任黄门侍郎这样的要职;被他特意提到已经“世代衰微,全无冠盖”的山东崔、卢、李、郑四个家族,在唐代依然涌现出无数的宰相;而等到李世民的儿子高宗李治禁止全国最为显赫的七姓十一家不许相互通婚之后,这七姓反而自称“禁婚家”,以此作为矜持自夸的资本,反而比之前要求更高的婚姻对价。
时代等待着武瞾,也等待着更新的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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