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哲伦)
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
这一年,麦哲伦结束了他的环球航行,这次历时三年的旅行影响很大,但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影响是,欧洲再也没有人说地球是方的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一个来自于安徽泰州的商人来到了明代哲学家王守仁的家里。
王守仁是谁?他几乎是有明一带最负盛名的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兼职不太出名的政治家和比较出名的军事家。
可以说,王守仁是那个时代的顶流明星。
和王守仁相对比,这个来自泰州的商人籍籍无名,只是历史舞台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透明。
但是,这个人一出现,就吸引了围观群众的注意。
不是因为他长得帅,也不是因为他是什么世外高人,而是因为,这个人的打扮很有特点。
根据史料的记载,这人穿着一身奇装异服,头上戴着一顶纸糊的帽子,手里还拿着一支笏板。
这个笏板,又叫做手板或者朝板,是大臣上朝的时候,面见君王所用的一种礼仪工具,当然如果你想使用,你也可以把皇帝说过的话记在上边。
反正总而言之一句话,正常人是不会这身打扮的,正常人也不会穿成这样来拜见王守仁。
这个人,叫做王艮。
彼时的王艮籍籍无名,但他马上就会拜入王守仁的门下,并在未来成为王守仁最特殊的一名弟子。
王艮,字汝止,祖籍苏州,移居泰州。
老王家世世代代都是灶户,以烧煮盐巴为生。
当然,想干什么没得选,因为明朝会把百姓们归类为不同职业,有些老百姓被分配为了军户,家里世世代代都要出人头服兵役,到战场上去打仗,有些被分配为了匠户,那你家世代都要从事工匠行业,朝廷要盖房子修公路,征召你去,你也不能拒绝,连夜就得出发。
织户就整天织布,渔户就整天捕鱼,淘金户则要每天挖沙,找到的黄金都要上缴给朝廷。
在规章制度之下,他们终其一生都只能从事规定的职业。
从出生在大明的这片土地开始,他们就和明王朝的户籍制度息息相关。
当然了,虽然这一项制度的制定者是朱元璋,但朱元璋其父祖也曾经体验过户籍制度的苦果。
朱元璋的先祖们在元时曾在南京附近居住,是大元朝廷的淘金户,朝廷规定他们每年需要定量向朝廷缴纳黄金。
但问题是,南京附近本来没有金矿,也不产金,所以朱元璋的先祖们只能以务农为生,赚来几个辛苦钱,到别处买来黄金缴给朝廷。
一来二去,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支撑不住,朱氏先祖只能逃离南京,最终迁徙到了安徽凤阳定居。
那时候逃走还是一种办法,但本朝户籍制度之严格,哪管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能给你抓回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什么户籍,就决定了你是什么命运。
军户打一辈子的仗,战死沙场是最终归宿,匠户,比如做木工的,就要替朝廷盖一辈子的房子。
一个普通的个人,如果想要突破户籍制度,实现人生阶级的跳跃,那是很难的。
比如,如果你是军户出身,但你还很有理想,想要入朝为官,脱离军籍,乃至于让后代子孙也不用毕生从军,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你要积极参加科举,以科举入仕,同时还要做官做到至少尚书级别才能脱离原户籍。
朋友们,明朝的尚书,那是正二品的大员,一共就六个名额,所以这个方法,说了约等于没说。
那有读者可能会问了,终明一朝,难道就没有奇迹发生,没有能做官做到尚书以上然后摆脱贱籍的么?
您还别说,还真有一位,这位仁兄就是明嘉靖年间军户出身的夏言同志。
这位夏言同志从军户一路干到内阁首辅,堪称大明逆袭第一人。
但这毕竟,只是少数。
少年时代,王艮是户籍制度下的“灶丁”,也就食盐制作过程中负责烧制的苦力,直到七岁才有机会到私塾读书,但读到十一岁的时候家里实在没钱,只好辍学。
十九岁,他跟着父亲四海漂泊做小本买卖,途经山东,碰巧拜谒孔庙,那个充满文化知识的氛围,深深的启发到了王艮。
王艮认为“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圣人者可学而至也”,意思是说,他认为孔子虽然伟大,但孔子也是人,孔子可以通过学习成为圣人,那他王艮也可以通过学习,成为和孔子一样的人。
理想很大,目标很远,王艮不是说说而已,在之后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不断自学,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提高自己的学识。
学习这种事儿,其实很难见到什么成效。
你开十年车,你就会成为一个老司机,你打十年球,那你投篮的命中率也一定会有所提高,但你持续读十年书,日子可能还是那样,读书学习不会给你带来社会地位的变化,也不会给你带来物质世界的富足,但是毫无疑问,读书会潜移默化的影响你。
这世界上的书,没有一本是白读的。
这十多年来,王艮一边做生意一边读书,他在书中提升了自己,开拓了视野,锻炼了思维,这对他经商其实是大有帮助的。
所以他越读书,他的生意就越做越好,越来越大,到三十八岁时,他已经成为了家道日裕的富户。
也就是三十八岁这一年,他到江西拜见了王守仁,并且顺利的成为了他的弟子。
王守仁的弟子很多,无论是记名的还是不记名的,是当时那个时代的还是后世的,他的门人可以说是遍布天下,王守仁的思想更是远播海外,深受日本和朝鲜等国的追捧。
中国古代师父和徒弟的关系,那是很严苛的。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求学弟子的第二个父亲,作为徒弟,对师父的尊敬就应该向尊重父亲那样。
然而,我们的王艮同志却并不如此,反而有事儿没事就和王守仁进行激烈的辩论。
世界之所以会进步,就是因为下一代不听上一代的。
虽然王艮钦佩王守仁,但他对王守仁的许多学说和看法并不认同,而是有着一套自己的理论。
王守仁的心学固然伟大,但在王艮看来,还是过于保守了。
王艮想要在学说和思想之中,追求一种自由的感觉。
作为师父的王守仁感觉到了徒弟内心的悸动和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于是还专门给王艮改了名字。
王艮拜师王守仁之前,叫做王银,王守仁给他改成了王艮,意思就是希望他可以如艮字之意一样,安定静止。
不过很显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王艮拜别王守仁之后,北上京师,一路上是招摇过市,一边旅游一边讲学,他的言行举止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很快轰动一时。
王艮的学说,继承了王守仁的心学,但又和心学有本质不同,或者说,和历史上任何一种思想都有所不同。
从春秋战国百家争鸣以来,历史长河中诞生了无数的思想和学说,但这些学说基本上都是有门槛的,研究和贯彻他们的,是文人,是士子,是卿大夫,但王艮的思想,却包含万物,包含普罗大众。
因为,他主张解放思想,解放人性,他主张不必遵从任何一种思想的束缚,他引导人们要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见。
圣人有很多,圣人的道也有很多,可圣人的道,不是摆着看的,不是用来供奉的,而是用来执行的。
所以,圣人的道应该是人人能知道怎么回事儿,人人能知道如何贯彻落实,而不是故作高深,一门心思的搞研究和学问。
双脚不沾地的哲学家们脱离了人民群众,他们将普通百姓排斥在外,他们的思想成为了仅供那个时代知识分子们自娱自乐的工具。
在王艮的眼里,道不是那些高深莫测的学问,而是吃饭睡觉,是吃喝拉撒,是团结乡邻,是夏单冬棉,是自尊自爱,是孝顺父母,是友爱兄弟,这才是真真实实的道。
王艮没有接受过专业教育,不是经院科班出身,所以他的思想非常容易被普罗大众所接受。
他的弟子们不是什么显贵的人物,而是农夫,是樵夫,是渔民,是瓦匠,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
王艮的泰州学派,就这么成了。
嘉靖十八年,已经名满天下的王艮病逝于故乡,时年五十七岁。
王守仁临终之际,门人弟子问他有什么遗言,他指指胸口,说了四个字: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我有一颗光明的内心就已经足够,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而王守仁并不是最得意但却最特殊的弟子王艮,死之前也留下了七个字:
汝知学,吾复何忧。
世上的人们已经掌握了我留下的学说,我也没有什么担忧和遗憾了。
王艮不知道,掌握他学说的不止形形色色的普通人,在不久之后的未来,一个叫做李贲的泰州学派弟子,将会传承他的衣钵,将他的思想,带去更远的地方,演绎出更加绮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