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减水书生，与您一同品味历史、感悟思辨。
公元1120年底，宋金海上之盟进入实质阶段。所谓实质，简单说就是正式明确双方的权利、义务安排。主要包括两点：
一是灭掉辽国之后，女真能分多少、北宋能分多少；
二是怎么夹攻辽国，两家何时举兵、如何排兵布阵。
这个两个问题，才是宋金海上之盟的核心问题，一个关乎权利、一个关乎义务。但是，对于这两个核心问题，马政使团一个也没能完成。
灭掉辽国之后，北宋只能收回“燕京并所管州城”，即幽云十六州的山前诸州。至于山后诸州和营平滦三州，阿骨打一概拒绝、北宋想也别想。
所以，争执海上之盟的战略选择是否愚蠢，毫无意义。因为北宋在战术操作上已经陷入完全被动。
这就是外交失败。
北宋不是能够收回山前诸州吗？山前诸州，也是巨大利益。那又怎么算外交失败？
契丹灭国后，北宋本可以免去每年五十万的岁币。契丹都没了，岁币自然不用再交。但是，根据宋金海上之盟，北宋还要继续含羞忍垢地花钱买平安，也就是将支付给契丹的岁币转送给女真。
但前提是收回幽云十六州。
也就是说，北宋要用每年五十万岁币买回幽云十六州以及与女真的长久和平。至于能否长久和平先放在一边，关键是幽云十六州，马政使团只要回一半，即山前诸州。所以，海上之盟，北宋已经落于下风，能拿到的利益远低于规定的预期。
关键是山后诸州太重要。
收不回山后，北宋仍将面临来自草原的压力。特别是云州，即契丹的西京大同府、今天的山西大同。这是游牧民族从山西进攻中原的第一站，也是山后诸州的核心枢纽。草原骑兵在云州集结、自云州出发，向南可以冲破雁门关，然后威逼太原山西地；向东可以冲破紫荆关，然后威胁幽州河北地。
但是，木已成舟，阿骨打不松口、山后也就没戏。
所以，北宋只能做次优选择，即保住底线，安安稳稳地收回幽州之地。如果是这样，那北宋也算不亏。把每年五十万岁币看成沉没成本，反正已经交了一百多年，所以也不在乎接着交，却能平白无故地收回幽州之地。这么看，那宋徽宗也算开疆拓土了。
但是，这就要考量第二个问题，即北宋和女真怎么夹攻辽国。因为幽州还在辽国手中。而这个问题，马政使团也没能谈妥，连个具体时间都没有定下来。
所以，海上之盟虽然进入到实质阶段，却还是无法落地。简单说就是只有战略而无攻略。这就好比两家做买卖，说好了一定要做，却没有规定多少钱买、多少钱卖以及在哪交货和怎么交货。
于是，宋金之盟也就只能继续谈。
公元1120年底，阿骨打派出女真使团随同马政使团一起前往汴梁，继续谈判。宋金汴梁谈判，主要聚焦两个问题：
一是北宋只能分到幽州等山前诸州，而不是全部的幽云十六州。对于这一点，宋徽宗和北宋朝廷到底认不认，认了、合作；不认、不合作。
二是幽州还在辽国手中，宋金需要一起出兵夹攻幽州。对于这一点，宋徽宗和北宋朝堂到底什么打算、怎么行动。
北宋虽然棋落下风，但也不能全怪阿骨打耍流氓。主要原因是北宋一直没有行动。女真人已经占领大辽首都，而北宋却还一兵未发。如果再不发兵，那幽州等山前诸州也要重新谈。
所以，北宋的当务之急，不是纠结海上之盟的战略决策是否正确，而是赶紧行动，赶紧出兵抢占契丹仅剩的幽云十六州。
这时候，如果北宋突然逆天，不仅拿下幽州等山前诸州，而且拿下大同等山后诸州，那会是什么结果？
阿城村霸阿骨打也没办法，只能在承认既成事实的前提下，继续修改双方的权力义务安排。所以，海上之盟从来都不是一纸盟书的问题，而是一个复杂的博弈过程。后来，北宋各种小动作不断、女真各种坐地起价，都是因为根本没有一个正式盟书。
此时的幽云十六州就好比一对美女，山前幽州是一个、山后大同是一个。而宋金双方的压倒性策略，都是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只要抢到了，那美女就是自家的；而抢不到，那美女就是人家的。
如果完颜村霸不讲理呢？你北宋就是把生米煮成熟饭，也不行，我没从辽国手中抢到，那就到你北宋怀里去抢。北宋不想打仗，所以大概率会认怂。但北宋不在乎每年五十万岁币。女真特想打仗，所以肯定耍流氓。但女真非常在乎每年五十万岁币。所以，有这笔钱在，女真就得认账。
于是，关键是行动，北宋得赶紧出兵去抢。
然而，出问题了。北宋不仅没有能力去跟女真人抢夺山后诸州，而且，就是明让给自己的山前诸州，也没能力去抢。
公元1114年，汴梁内城的延福宫正式落成。为了修建这一宫殿群，宋徽宗让五名宦官分头作业且互不隶属，搞了一场工程竞赛。为博君王一笑，宦官“能吏”们拼尽浑身解数，争先恐后地移山垒石，将延福宫打造成了人间仙境。
但是，延福宫落成后，宋徽宗的欲望不仅没能满足，反而来了一次质变升级。于是，北宋朝廷再一次穷举国之力扩建延福宫，直至将延福宫宫殿群与之前的上清宝箓宫殿群打通。
而公元1117年，宋徽宗又上马了另一巨大工程，即艮岳，试图“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艮岳的建筑手法是叠石为山，简单说就是用石头垒起一座山。愚公移山已经“伟大”到“愚蠢”，而宋徽宗却要凭空建一座山或一群山。这个难度系数和工程量，也就可想而知。所以，搜寻和运输各地的奇石、异石、珍石，就成了大宋朝廷的工作重心。
所以，自公元1113年开始，北宋朝廷的花石纲役就一直在变本加厉，而且愈演愈烈。公元1120年，花石纲终于实现了官逼民反而民不得不反的结果。大宋东南地区爆发了方腊起义。起义军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攻占了杭州，而且纵火六日。公元1121年春，起义军又攻占了婺州、衢州、处州等地。
大宋东南一隅瞬间塌陷。而其影响是巨大的：首先艮岳的石头肯定没了着落，皇帝没法享乐；其次汴河漕运受到严重威胁，北宋财政岌岌可危；三是浙江州府无力应付，朝廷必须关注东南。
于是，大宋军队的掌门人、宦官童贯立即率领环庆路、鄜延路的军队，奔赴浙江平叛。浙江造反，为什么要派甘肃兵和陕西兵？
因为守内虚外的长期国策。地方有难，只能中央救火。但是，这时候，中央也不行了。汴梁禁军长期懈怠，也就长期那么回事。指望汴梁出兵平叛，只能是肉投馁虎。
放眼整个北宋，一直打仗而且还能打仗的军队，主要集中在陕西战区，也就是陕西兵和甘肃兵。因为宋夏百年战争一直没停，这让北宋保有了一支能打硬仗的军队。
因此，东南平叛，北宋只能从陕西、甘肃抽调军队。既然能打的军队只有陕西军，那北宋还怎么抢占幽云十六州？
公元1121年，宣和三年四月，方腊起义终被平息。陕西兵和甘肃兵的确能打。但是，方腊起义却席卷东南六州五十二县，光平民就死了200多万。这不亚于一场国战。所以，北伐契丹、收复幽云，也就力不从心、捉襟见肘。兵被调走了、钱也花光了，再打仗还拿什么去打？
方腊起义的同时，山东又爆发了宋江起义。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宋江起义虽然也被快速平定，但跟方腊起义一样，发生的时间太敏感。因为女真使团恰好赶到汴梁，逼着北宋赶紧拿出对策、实施夹攻。
公元1120年，宣和二年十月，方腊起义，一直折腾到宣和三年四月才算平息，但余波还要持续。
公元1121年，宣和三年二月，宋江起义，一直折腾到宣和三年五月。
公元1121年，宣和三年五月，女真使团抵达汴梁，然后开口就问北宋要不要合作、啥时候出兵。
对于这个问题，宋徽宗和北宋朝廷根本没法回答。一个原因是兵被调走了，陕西兵和甘肃兵本来是要北伐的，却全被派到浙江；一个原因是钱也花没了，北宋靠加税搞了一笔北伐基金，但这笔钱只能先花到浙江。
而最重要的原因则是宋徽宗失去了主心骨。大宋军队的掌门人、也是最强主战派，宦官童贯，不在汴梁，而在浙江平叛。
于是，北宋朝廷立即人格分裂。观察使童师礼认为应该以辽国知悉两国盟约为由，然后中止合作，先将女真使者打发回去再说；而权邦彦却认为北宋违约会给金人留下口实，所以要等童贯回来再说。
公元1121年，宣和三年八月，童贯终于返回汴梁。金使足足等了三个月。到这个时候，北宋总该可以正面答复女真使者了吧？
但是，还不能。
因为北宋又搞起了政治斗争。
童贯平叛东南的时候，发现百姓造反纯属是被花石纲给逼的。于是，这家伙居然造了一份手诏，罢废花石纲的承办衙门应奉局。
这就相当于童贯替宋徽宗下了一道罪己诏。简单说就是宋徽宗诏告东南百姓：花石纲错了、应奉局错了、朕错了，我道歉、我写检查，你们原谅我吧。因为有了能战的陕西兵，也因为有了这道罪己诏，所以浙江平叛效率才会那么高。
但是，这里面有问题，而且问题太大。领兵平叛的宦官童贯，居然不经圣命、不示朝廷，就替皇帝下罪己诏。这都不是胆子大的问题，而是严重违法，相当于矫制伪诏。
这么大的问题，童贯的政敌自然不能放过。于是，宰相王黼立即发难、弹劾童贯。“黼言于帝曰：腊之起由茶盐法也，而贯入奸言，归过陛下”。这份弹劾相当有威力，直接迈过程序违法，而谈实质违法。
童贯替皇帝下诏，这事不好弹劾。因为童贯临行之时得了宋徽宗特别授权，必要时候可以代下诏书，就是以皇帝的名义发布命令。虽然是罪己诏，但也说得过去，宋徽宗必须得认。
而王黼直指“实质”问题，却可以形成威力。浙江造反、方腊起义不是因为花石纲，而是因为茶盐法。花石纲是皇帝搞的，茶盐法是朝廷搞的。而童贯呢？居然敢归罪陛下，让陛下受过，这怎么能行？
宰相王黼说得对不对，根本不重要。关键是宋徽宗认为对，而且愿意听。于是，童贯这个主心骨也就不再是主心骨了。宦官的最大靠山是皇上。你童贯跟皇帝搞僵了关系，那就等于失去靠山，以后说话肯定不好使。
但是，童贯就这么被扳倒，也不可能。随即，童贯开始搞小动作，运作蔡京拜相，以取代王黼。所以，童贯和王黼的关系，瞬间剑拔弩张、不共戴天。捏着军队的枢密使，跟掌着政府的宰相，非要死磕；而宋徽宗这个大宋的当家人，脑子里又是一团浆糊。所以，这时候，北宋朝廷还能干啥？
在内浆糊，对外也只能捣糨糊。于是，宋徽宗只能写信，然后让金使把信带给完颜阿骨打。因为北宋这次连使者都不派了。
所以，汴梁谈判还不如马政出使，更是啥也没谈、啥也没说。有的仅是宋徽宗一封捣糨糊的回信。因为实在没啥进展，所以这里只能把宋徽宗的回信摘录如下：
大宋皇帝致书于大金皇帝阙下：远勤专使，荐示华缄，具承契好之修，深悉封疆之谕。惟夙敦於大信，已备载于前书。所有汉地等事，并如初议。俟闻举军到西京的期，以凭夹攻。顺履清秋，倍膺纯福，今勃堇曷鲁、大迪乌回，有少礼物，具诸别幅，专奉书陈谢，不宣，谨白。
汉语之博大精深，当真不虚。这封回信要多文雅有多文雅、要多客气有多客气，但就是啥也没说、啥问题也没解决、啥实质性的内容都没有。
你北宋只能分到幽州等山前诸州，到底同不同意？
“并如初议”。但这个初议，是马政之议，还是赵良嗣之议。如果是马政之议，那就是答应；如果是赵良嗣之议，那或者是不答应，或者是还要接着再谈。
你北宋到底出不出兵、何时出兵以及怎么夹攻幽州？
这封信干脆就没说，我就是不说了。但是，我没让你白跑一趟，“有少礼物”，礼物都有哈，呵呵。
同时，宋徽宗还没忘“不宣”。
意思是宋金联盟还是秘约，咱们都要保密，你阿骨打也别满世界嚷嚷。这都要动手灭辽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再这么秘密下去，那就真要等到女真人捉了天祚帝再大白天下。
关键是你连个使者都不派了，这是啥意思？你让完颜村霸怎么想？
但必须要说：汴梁奸商宋徽宗也算棋高一招，算是又给扳回一局。
马政出使不是谈得一塌糊涂、外交失败吗？那你女真出使也是一塌糊涂，甚至不明所以。对于接下来的合作，我们宋朝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也不告诉你要怎么继续。之后咋办，你们女真人自己看着办。
汴梁奸商宋徽宗，这么捣糨糊，阿城村霸阿骨打能同意吗？
不同意也没办法。隔着幽云十六州和半条命的大辽，阿骨打也没法冲到汴梁狠揍宋徽宗。
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就不能允许宋徽宗和北宋继续捣糨糊了。因为宋金灭辽竞赛正式开启。这时候，就不是谈判说了算，而是速度说了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