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有一个信条:宁为太平犬,不为离乱人。
不管你是否认可,历史都明明白白地告诫我们:安定和平,是老百姓最大的福利。
别总惦记着“乱世出枭雄”,好像生逢乱世,枭雄非你莫属。实际上,那些倒卧于旷野荒郊中的累累白骨,飘来荡去的屈死冤魂,也许都曾这样野心勃勃地想过,结果呢?往往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真正能爬上塔尖的能有多少?大部分人,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何况,你爬上了塔尖,当上了枭雄,也未必轻松。
比如,残唐五代时期,便是如此。
那时候,天下大乱,没规矩的世界,许多人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恰如后晋五大三粗的成德节度使安重荣所讲:“今世天子,兵强马壮者则为之耳。”——说得明白点儿,就是看谁胳膊粗。
当然,不是谁都会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但类似的观点已稳稳扎根在内心深处。
有动手能力,就不用吵吵。
乱世,是冒险家的乐园,而最苦最难的,则是普通老百姓,每天街头各路猛人互相乱砍,把他们夹在中间,面对不可预知的烧杀抢掠,谈什么生活质量,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谁也不知道。
更要命的是,乱军素质普遍不高,不管谁输谁赢,老百姓都没便宜占。兵锋所及,生灵涂炭,暴骨于野,宛如人间炼狱。当年的巍巍盛唐早已油尽灯枯,唐太宗若泉下有知,看到自己戎马半生置下的家业被后世子孙败成这个样子,该做何感想?恐怕想从棺材板儿里跳出来再大干一场吧!
从唐昭宗即位的889年,到宋朝建立的960年,差不多七十年的时间,历经南方十国、北方五代,真真假假五十多位皇帝,中原大地始终在支离破碎中度过,黑暗无边。
七十年,说起来弹指一挥间,而对于处在乱世之中的人来说,却是无比漫长与煎熬。微观一个人,在残酷的现实逼迫下,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人人都要榨干自己全部的能量,顽强地活下去。
皇帝也不例外。
如果对这段历史启动追查制度,唐玄宗难逃其咎。这位多才多艺的皇帝,在统治后期开始跑偏,将大唐帝国带离了正确的轨道,导致安史之乱。安史之乱是大唐的恶性肿瘤,打那以后,李氏子孙就走上了漫漫化疗、放疗之路,终于不治。等帝位传到第十九位皇帝——唐昭宗手里,大唐已风烛残年,积重难返。唐昭宗的使命只有一个:
死马当活马医。
唐昭宗,原名李杰,他不是唐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但也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他的所遭所遇,比他娘的末代皇帝还不如。如果他前世曾许下宏愿:来世托生帝王家,那他该为今生的如愿以偿抽自己几个嘴巴。
他降生在千疮百孔的晚唐。
他一睁眼,还浑然不觉,因为眼前的一切确是皇家级的光辉灿烂。即使慢慢长大后,也没感到失望:他是唐懿宗的第七个儿子,唐僖宗的兄弟,六岁封寿王,八岁封节度使,九岁加封开府仪同三司、 授幽州大都督。小学阶段便事业有成了。可是到了十三岁那年,皇帝哥哥却突然告诉他:我们得跑路了。
皇帝还要跑路?!!
这个问题,李杰从来没想过。问:哥哥去哪儿?
答:四川。
问:为什么要去四川?
答:黄巢来了!
——难道你以为我馋火锅了?!
李杰听说,黄巢是个盐贩子。莫非生意做大,连锁店开到长安了?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嘛。皇帝哥哥明显心情不好,因为他还要收拾行李,没空儿再搭理这个弟弟。
李杰又向别人打听,这才知道,敢情人家黄巢早就弃商从戎了,现在专心干一件高风险高收入的生意——造反,而且干得有声有色,小弟几十万,乌乌泱泱,铺天盖地。现在,长安东面的最大屏障潼关已于十多天前失守,乱军即将打进长安!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公元880年十二月,数次高考落榜的黄巢带着一腔怨恨,杀气腾腾地来兑现自己的誓言。
他来了他来了,他拎着大刀冲来了!
这位“冲天大将军”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领着几十万人,刀光闪闪,映照长安。
长安城里,鸡飞狗跳。
最先得到噩耗的自然是宫里。谁都知道,潼关失守,意味着京城和乱军之间,已经无险可守,指望着长安城里的守军翻盘无异于痴人说梦。还有什么好说的?打又打不过,三十六计跑为上!
僖宗带着老婆和兄弟,在五百惊慌失措的神策兵护卫下,悄悄出了金光门,一路火花带闪电,踏上冏途。
皇家跑路团的算是逃出了魔爪,而那些不经常看新闻、反应慢的唐宗室惨喽,等到明白过来,乱军的利刃已架在脖子上。这些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起义军平日恨透了这些达官贵人,既为刀俎,还客气什么,拉过来全部咔嚓咔嚓!兴旺了数百年的李氏皇族至此,几乎遭受灭顶之灾。
四川,物阜民丰,易守难攻,距长安又近,是唐朝皇帝御定避难中心,之前,唐玄宗、唐德宗两位跑酷前辈,都曾来此避祸。十三岁的李杰来不及多想,随哥哥唐僖宗一路狂奔向四川。
蜀道难!有诗为证: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李杰没少读李白的这篇《蜀道难》,对四川的路况早有耳闻,如今实地驴行,果然名不虚传。虽然贵为寿王,但身处逃难队伍,只能和许多人一样,徒步跋涉在险恶的山谷中,这对于长年养尊处优的皇家子弟来说,形如地狱。实在走不动了,李杰便倒卧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歇脚。这时,领军护驾的实力大太监田令孜从后面赶过来。
李杰眼前一亮,拦住田令孜,意思是能不能给匹马。
田令孜倒痛快,一鞭子抽过来:此深山,安得马!赶紧走!
我们相信,田大人也是急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提特殊要求!
而寿王不这样想。
在他眼里,田令孜不过是父亲(唐懿宗)的一个弼马温(小马坊使),靠着哥哥(僖宗)的恩宠才有今天的地位。如此嚣张,谁给你惯的?李杰愤恨不已,暗暗发誓:你给我等着……
其实若干年后,他一定会释然:欺负我的人多了,你特么算老几?——这只是昭宗颠沛流离一生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