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068年,宋神宗第一次见到王安石。早在当皇帝之前,他就经常听身边人说一些关于朝政、经济、社会的犀利观点,当他虚心求教时才知道,那些观点全部来自王安石。
彼时,王安石只是外地小官。22岁考中进士后,他没有争取留京指标,而是背起包袱走向地方,那是最接近泥土的第一线。26年来,王安石在基层努力工作,发现了很多帝国的病灶。
王安石给每一个病灶都开出了药方,而且都能药到病除。前人使用过的青苗法、农田水利法等,被他试验过无数次。于是,他向朝廷分享自己的经验和方法,建议在全国推广。当时的皇帝是宋仁宗,他被接班人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管这些事情。
事情虽不成,王安石却已经名满东京。宋神宗登基几个月后,就把王安石召回朝廷,任命为翰林学士。
有一天散朝后,宋神宗把王安石单独留下私聊。王安石说:“陛下,大宋有很多问题。士兵大多是无赖,官员尽是庸人,至于理财不说也罢。幸好周边国家也是半斤八两,要不然我们就危险了。”然后他斩钉截铁地抛出结论:“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不久后,在宋神宗的支持下,王安石变法正式拉开大幕。
02
宋朝穷,不是说宋朝经济已经到达了崩溃的边缘,而是朝廷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造成财政匮乏。
宋朝采取“与士大夫治天下”,优待官僚集团。在宋朝,只要一人当官,全家都能受益。从宰相到大夫,都有资格让子孙、亲戚做官。开国功臣曹彬去世,换来家族20多人做官的资格;李继隆去世后,也荫庇了几十人。再加上科举扩招、卖官鬻爵、商人授官,宋朝官员的数量急剧膨胀。
宋真宗年间的官员数量是9700多人,到宋仁宗年间就涨到17000余人。这还只是有级别的正式官员,待岗、候补的更是不计其数。
更重要的是,朝廷给官员的工资都很高。据史书记载,宋朝工人、农民的平均月收入是1800钱,只够一家人糊口。而一名九品官的工资能达到12000钱,宰相就更夸张了,月工资是40万钱,这还不算其他补贴、福利。都说宋朝是读书人的天堂,由此可见一斑。
相比冗官,冗兵也是大问题。
宋朝初年,边疆有辽国、西夏在闹事,朝廷不得不在边疆屯驻重兵,再加上中原无险可守,只能增加禁军数量来保卫东京。为了防止农民起义,每逢灾年,朝廷都会到灾区招兵。把青壮年都安抚好,想起义都找不到人。
宋朝逐渐形成辽国、西夏、东京三大重兵区。有多少人呢?100多万。
宋太祖年间,全国士兵共有37万,其中禁军19万。仅几十年后,这个数字就翻了三倍。宋仁宗年间,全国士兵共125万,禁军82万。125万士兵的粮草、后勤、补贴、装备在任何时代都是一只吞金兽,在农业社会足以拖垮整个国家的财政。
冗费则来自皇帝、官员的奢靡浪费。
皇帝嫁女儿、娶儿媳要气派吧?庆贺太平盛世要办舞会、酒宴吧?各部门要不要经常考察、旅游啊?除了正式官员以外,那些办事员、科员等“吏”是没工资的,但也得养家吧?只能靠贪污受贿了。
教科书上把“冗官(员)、冗兵、冗费”说得干巴巴的,可一旦设身处地地想想,真是不寒而栗。宋朝经济再发达,也承担不起这么重的负担啊!
03
宋朝的花费很大,可收入有限。
780年,宰相杨炎建议唐德宗施行“两税法”,废除“租庸调制”,只根据土地占有量和财产多少来收取地税和户税。后来因为家庭财产根本没法统计,只能计算看得见的土地,所以“两税法”逐渐只征收地税。
为了扩充财源,唐朝建立起盐铁专卖制度。进入五代十国,各个军阀为了筹措军费,把专卖制度更加发扬光大。而这一切都被宋朝继承了下来。
反正是按照土地收税,只要有人种地就能收到钱,也就没必要搞什么分田地之类的事了,这也是“不抑兼并”的国策由来。可问题是,有一帮人不需要交税啊。那几万名官员和亲戚、朋友占尽国家红利,却不用付出一点代价,而兼并土地的急先锋也是这帮人。
宋朝初年,交纳地税的自耕农占人口的一半左右,到宋仁宗末年只剩下三分之一,不用交纳地税的耕地占70%。根据“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原则,地税只能减少,绝对不会增长。
幸好还有专卖制度。除了盐、酒、茶等人民群众的刚需产品,朝廷把矾和香料也纳入了专卖体系,或直接垄断,或寻找代理商,反正能赚钱就行。垄断的利益是巨大的,宋朝把专卖制度发展到极致后,收入一度占到财政总收入的60%到70%,地税只占一小部分。
宋朝的富裕和商业繁荣大抵来源于此,在那个没有产业升级和技术改造的时代,一旦把垄断做到极致,专卖的潜力也就挖尽了。
红利消失殆尽时,大致是宋仁宗末年。几年后,宋神宗继位称帝,面对的是一幅惨淡光景:地税早已枯竭,能维持下去已经不容易,均田免粮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专卖制度也没有增长点,红利到头了。可朝廷的开销在不断增长:官僚体系越来越庞大,朝廷越来越奢侈,军费开销有时占财政收入的80%……所谓“百年之积,唯存空簿”是也。
这样的大宋朝,可真是穷到家了。
04
每一个封建王朝走到中期,都会面临一个选择:变法。
在地税枯竭、专卖无法增长的既有情况下,王安石另辟蹊径,提出“理财”的概念,想在既不增加地税伤害农民,又能增加财政收入中寻找新的平衡点和增长点,也就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说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方田均税法:清查土地占有情况,向既得利益集团开刀,让多占田者多纳税,少田、无田者减轻负担。
青苗法、市易法、均输法:都是之前王朝用过的办法,朝廷把仓库中的粮食和钱拿出来,直接参与市场经济,既便民,又生财。
保甲法、保马法:建立严密的基层组织,可在必要时征召庞大的民兵队伍,又把经营不善的国营马场下放给基层经营。
免役法(募役法):出钱免除劳役,官府再雇人干活。
王安石希望用国家的力量来影响市场,最终达到民间和朝廷力量的再次平衡。虽然不像汉武帝一样搞得“中产之家皆破”,但足以为帝国续命。
变法铺开以后,“青苗法”每年能带来将近300万贯收入,“免役法”也能带来将近400万贯,各项变法收入加起来,最终积蓄了可供朝廷使用20年的财富。但这也到此为止了。“王安石变法”触动了利益集团的表面,却远远没有触动灵魂。
05
王安石自诩“理财”,其实是劫富济贫。在他的理想中,老百姓是不用加赋的。但财富总量是固定的,既然不从老百姓手里拿钱,那就只能从利益集团手里要钱。
在变法的过程中,迎接挑战、攻击是必然的,这时就需要有一个强大的人来支持王安石。很不幸,宋神宗不是一个好领导。
满朝文武和天下富人都是旧体制的受益者,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王安石,怎能容你?于是所有人都反对变法。司马光公开批评王安石,韩琦上书否定变法,富弼辞职,就连苏轼都差点因为“乌台诗案”送命。
面对这样的攻击,宋神宗扛不住。站在宋神宗的角度上看,其实也能理解:所有朝堂重臣和一个王安石,到底该如何取舍,其实不难。不是所有人都有魄力用自己的牺牲来换取后代的幸福。如果有一个强力的君主支持,王安石就能成功吗?至少有一部分不行。
“王安石变法”的内容和商鞅、杨炎、刘晏都不一样。他们或是砍掉既得利益阶层,或是重新建立财政来源,只要有强力君主支持,是可以办到的。而王安石是用市场来调节。根据现代商业的经验,要想完全市场化,就需要有完善的金融机构。存钱、贷款找银行,损失理赔有保险,对不对?
按照变法的内容,青苗法、市易法、均输法等法令,应该由银行、国企来执行,他们具有专业的知识和信誉。变法的一部分内容本质上是商业行为,可宋朝毕竟是古代王朝,没有先进的金融机构,除了垄断专卖,也没有繁荣的工商业,因此只能交给官吏来执行法令。
用行政命令直接指导商业行为,往往会产生腐败、粗暴、强制性摊派等问题。比如青苗法,官吏怎么能知道谁需要贷款呢?如果不是需要贷款的农民主动,即便他们一家一户查找,官吏也不会知道到底该把钱借给谁。由此造成指标摊派,随便找几个人算了。需要的人借不到钱,拿到钱的不需要,真是缺了大德了。
归根结底,是这部分法令太超前,宋朝的社会组织根本不兼容。就像一台20世纪90年代的电脑,都老掉牙了,你非要拿来玩最高配置的《王者荣耀》,不死机才怪。
没有强力的君主支持,没有健全的金融机构来运营,不论是地税或理财,都没有成功的可能。王安石没错,他只是生错了时代。
06
变法,往往会引起党争。当司马光、韩琦、欧阳修等朝廷重臣都反对变法时,王安石只能找吕惠卿、章惇、曾布等人寻求帮助。
两派人围绕变法斗得腥风血雨,有的人是理念不同,但大部分人只是单纯争夺利益。权力、地位、家产、土地……每一项都值得以命相搏,更何况他们各自身后都有庞大的追随者。
司马光经常批评王安石,其中有一条很搞笑:“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将援引乡党,天下风俗何由得更淳厚!”表面来看,地域歧视实在不符合司马光的修养,可如果把党争放到利益之争中,就明白了:只要把对方打倒,不惜一切代价。
日积月累,新旧党争形成了惯性。宋神宗去世后,高太后启用司马光打击新党;高太后去世后,新党复辟,向太后随即扶持旧党,宋徽宗扶持新党蔡京。
高层不稳,政策没有连续性,什么都干不成。宋朝在“新旧党争”中折腾,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再加上宋徽宗奢靡无度,就是神仙也没办法。
07
60年前,王安石对宋神宗说:“国家能太平无事,只是辽、西夏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是半斤八两而已。”言犹在耳,女真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起兵、灭辽、攻宋一气呵成,再也不是当年比烂的时代了。
1127年,开封城破。宋徽宗、宋钦宗、皇后、亲王、公主、驸马和满朝文武等几千人,全部被押送到北国,4月到达黑龙江会宁府。徽钦二帝、宗室、后妃、公主全部袒露上身,披着羊皮,在完颜阿骨打的庙前行牵羊礼,有人因受不了侮辱而自杀。
千里之外的中原,享受170年朝廷福利的士大夫们,也被金兵肆意屠戮,犹如砧板上的猪羊一般。没有胜利者,所有人都是失败者。
这一切在赵匡胤黄袍加身时就早已注定。但在60年前,宋朝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所有人都没有珍惜。
(摘自《一读就上瘾的中国史》 温伯陵/著 台海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