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八月十五日,大明京师紫禁城,一个宛如晴天霹雳的消息从河北怀来地区的土木堡传来:
一个月前,率领二十万大军出征蒙古瓦剌军队的明英宗朱祁镇在土木堡吃了败仗,兵败如山倒,你跑我也跑,二十万大军可谓“死走逃亡伤”,基本上就算是交待了,而皇帝本人更是运气不佳,居然被瓦剌人活捉,成为了一名阶下之囚。
河北地界,离京师可就不算太远了,此时的京师百官们就算脑子再笨,军事思维再不敏锐,也知道瓦剌人下一步肯定是要乘胜进攻,攻打京师。
大臣们十分慌张,连夜开会,一部分大臣主和,一部分大臣主战。
所谓主和,其实就是主逃。
黄金家族的光芒虽然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闪耀,蒙古骑兵的威力也早就大不如前,但所有人都十分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瓦剌人,仍然拥有着当前世界范围内最为一流的骑兵部队。
打?大明最精锐的武装力量已经魂断土木堡,连皇帝都被俘虏了,拿什么打?
因此,持溃逃思想的大臣们并不在少数。
如翰林侍讲徐有贞,他表示自己夜观天象,发现大明即将遭受到一场旷世劫难,而这样命中注定的大劫,反抗是没有用的,想要规避,只能放弃首都京师,退守留都南京。
对于文官们来说,徐有贞的这种想法无疑是精妙的,这种动辄天命论的说辞,既保全了他们怯战懦弱的脸面,又能使他们免受刀兵之苦,而迁徙到江南温润之地接着去过小日子,实在是一举两得。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遭到了兵部侍郎于谦的反对,看着徐有贞满脸谄媚,满口胡诌,于谦恨不得冲上去把他的嘴给撕烂了,但于少保毕竟是文化人,所以只是大声的斥责道:
京师是大明立国之本,如果放弃京师,那么我们放弃的不仅仅是一座城池,更会使我们失去整个中原北方的控制权。
诚然,于谦的想法十分正确。
司马氏衣冠南渡,换来的是东晋朝廷的名存实亡。
宋高宗南迁临安,之后的南宋王朝终年生活在外敌的欺辱之中。
这些南迁小朝廷的悲惨遭遇历历在目,大明如果重蹈覆辙,又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于谦越说越激动,最后还对着这帮屡屡唱衰,想要南迁的大臣们补了一句话:言南迁者,可斩也。
不过,就算徐有贞和于谦吵得不可开交,决策权却并不掌握在他们的手里,真正能决定明帝国未来的命运和方向的,是此时的大明监国,郕王朱祁钰。
明英宗朱祁镇虽然鲁莽,但在御驾亲征之前也还算留了一招后手,那就是为了防止自己有所不测,把自己的弟弟郕王朱祁钰立为了监国,让他全权代为负责明王朝的大小适宜。
不过,这种安排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一种表面工作。
明英宗朱祁镇一开始的想法是,自己远征瓦剌,一来一回,多说一个半月,而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朝廷里有三司,有六部,还有内阁的大学士们,乃至于司礼监的太监们也可以帮忙处理政务,所以说是让其弟朱祁钰代理政务,但朱祁钰除了顶了一个监国的头衔之外,根本插不上手。
年轻的郕王在他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里,只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藩王,没有政治基础,也没有人脉背景,对他来说,在土木堡之变后自己被拉来参加这场紧急会议的唯一目的,就是来旁听。
所以,尽管朱祁钰坐在整个大殿中最为上首的位置上,但整个会议过程中,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过现在,大臣们突然发现,他们无论怎么吵来吵去,似乎都不能劝说对方改变立场,所以他们很快把眼神齐刷刷的都投到了朱祁钰的身上。
大臣们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原本是空挂了一个“监国”虚职的郕王,在此时此刻,却成为了大明王朝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
而在大家齐齐注目下的朱祁钰,很显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他虽然不是一看就坏的黄花大闺女,但这么多人紧紧地盯着他,还是让他感觉有些局促。
不过,朱祁钰的表情虽然十分拘束,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坚定而沉着:
我支持于谦的意见,死守京师,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声音不大,但却振聋发聩,让包括于谦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看来,这个面色潮红,神情羞涩的年轻人,他的内心远远要比他的外表坚强得多。
于是,在由郕王朱祁钰主导,兵部于谦指挥,以及主战派官员们的联合之下,京师军民万众一心,很快击溃了来犯的瓦剌人,京师保卫战随即取得胜利。
尽管那些叫嚣着长生天保佑,大元帝国必将复兴的瓦剌人奋勇进攻,但他们折腾了将近四个多月的时间,却连北京城的一块墙皮也没啃下来。
瓦剌太师也先搞了个灰头土脸,和当年他的爷爷马哈木在漠北草原上被明成祖朱棣撵的鸡飞狗跳的模样有得一拼。
面对这样的失利,太师也先只能望关兴叹。
不过临走之前,也先却十分出乎意料地把被俘虏的英宗皇帝朱祁镇送还给了明朝。
此时的明英宗朱祁镇,已经变成了太上皇朱祁镇,因为在京师保卫战打响之前,大臣们认为国不能一日无君,所以为了防止朝野动荡,已经提前把郕王朱祁钰推上了皇位。
帝国仍然是那个帝国,但王却已经不是那个王了。
重回紫禁城,朱祁镇的心情是复杂的。
这位皇帝的一生虽然并不算光彩,但他毕生的经历,却是十分传奇的。
年少时,他是大明天子,是帝国的主人,是王朝的象征,享受着这个世界上最为尊崇的待遇。
青年时,他御驾亲征,想要在北方战场上刷一波军功,却折戟沉沙,铸下大错,从天子之位一落千丈,成为了丧失尊严的阶下囚。
而现在,他在塞外风沙苦寒之地受尽了苦头,千回百转,终于回到了紫禁城,但很快,厄运再一次地降临到他的头上。
他重回京师,屁股还没等做热乎儿,就被代宗朱祁钰软禁在了偏僻的南宫中,并且一关就是七年。
当年那个青涩稚嫩的朱祁钰的脸上,到如今已经挂满了阴谋和算计,他看着朱祁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南宫的宫墙之下,口中喃喃而有语:
哥哥,你的江山我替你拿了回来,那么,就让我继续替你走下去吧。
不过,明代宗朱祁钰没有想到,他实在是有些低估自己这个哥哥的能力了。
朱祁镇虽然犯下过大错,但他却是一个极为坚韧的人。
如草木般脆弱的人,必然如草木般坚韧。
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他没有丢掉性命,在凶狠残酷的瓦剌人手里,他还是没有丢掉性命,那么,在这一方小小的南宫里,他当然也不会就这么憋屈的死去。
不过,天不能成事时,需人来成事,而人不能成事时,则需要把一切都交给时间。
七年后的一个雨夜,当年那个在朝堂上因为提议南迁而遭到于谦劈头盖脸一顿骂的翰林侍讲徐有贞密谋发动兵变,他伙同军队,偷偷的打开了南宫的大门,将朱祁镇接了出来,并且将他重新扶上了皇位。
而徐有贞这帮兵变派之所以敢这么嚣张,是因为在兵变前几天,代宗皇帝的身体就已经大不如前,躺在床上好几天没上朝了。
趁你病,要你命,在一番并不精妙但却十分有效的筹谋策划下,明英宗朱祁镇复辟了。
现在,被关禁闭的变成了奄奄一息的废皇帝朱祁钰。
不过,朱祁钰的韧性似乎并不比他的哥哥强悍,他在幽静而深邃的西内永安宫中被软禁了一个多月后就离奇暴毙,死因不明。
明代宗朱祁钰的年号,叫做景泰。
而这个年号,在两百多年的大明历史中,只持续了八年的时间。
时间虽短,但这位临时皇帝的政绩却无疑是斐然的。
尽管他曾经贪恋权力,把自己的哥哥关了禁闭,不能留全贤之名于世间,但皇帝曾经抵御外敌,稳定时局,任用良臣,发展经济,治理水患...一桩桩,一件件,足可见其为君有道。
总体来说,朱祁钰也许不是一个好人,但他一定是一个好皇帝。
值得一提的是,在明代宗朱祁钰即位时,明朝的瓷器极盛,其中又以一种叫做“铜胎掐丝珐琅”的瓷器在民间极为流行,被时人称之为“景泰蓝”。
景泰蓝是一种半瓷半铜的精妙工艺品,其实在元时就有制作,但到代宗在位时才在坊间盛行。
景泰蓝工艺复杂,有点蓝,补蓝,烧蓝之法,并且不靠机器翻模,而全部依靠纯手工制作,实在是古代瓷器中的精品。
景为江山,泰为昌盛,所以景泰蓝瓷器的流行,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代宗治下大明江山的安定繁荣。
作者在不久前,曾经有幸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看到过一盏瓷碗,全名叫做“景泰款掐丝珐琅海马狮戏球海马纹碗”。
瓷碗敛腹圈足,碗内壁饰六只海马踏浪飞奔,外壁饰六只雄狮戏耍绣球,款式精美,生动活泼,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五百多年前的风早已经止息,当年临危受命的大明英主朱祁钰也已经化作一捧黄土,而那一盏瓷碗上的海马和雄狮仍然昂首挺立,保持着在风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