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口战败之后,北宋立即调整了宋夏方面的军事部署。一批较为能干的大臣被派往边地,主持对夏防务;同时派出使者前往青海,联络青唐首领唃厮啰;打开国库,以左藏、内藏各十万钱,补充陕西军需。同时,宋仁宗决定改变守势、采取攻势,准备对夏主动出击。
可以说,这一正两副、三名主帅,皆是当世人杰,随便拉出一个都能独挡一面。
三川口之战后,延州防务一塌糊涂。范仲淹临危受命,主持鄜延路防务。他到延州之后,立即将一万八千名士兵分派给六名将领,有战则迎敌出击、无战则加紧训练。同时,组织边民修缮城寨、加强防御。公元1041年,八月,出击收复了金门寨、重修了金明寨,恢复了重镇延州的军事防务。
但是,问题出现了。
韩琦主张打,而范仲淹却主张守。李元昊为了麻痹宋军,曾向范仲淹“请和”。于是,范仲淹就有了与李元昊交流的机会,随即就给李元昊回了一封信。范仲淹自以为妙手文章能够劝得李元昊回心转意。所以,打还是守的问题,实际就变成是以武服人还是以德服人的问题。但,以德服人在党项人这里,早就不好使了。所以,范仲淹在这时候就有点儿书生之见了。这就为后来的惨败埋下了伏笔。
范仲淹和韩琦争执不下。这时候在,作为陕西战区的总负责人夏竦,就应该一语定乾坤。他要么说打,然后“由泾原、鄜延两路进讨”,这是韩琦的意见;要么说守,整顿边军、修筑堡垒,然后相机而动,这是范仲淹的意见。但是,夏竦这个主帅却不愿拍板,而是派遣韩琦和尹洙回京与两府商议,把决策权交给了宋仁宗和朝堂。
那么,这完全都是夏竦装孙子、不敢担当吗?只能说有50%的因素,但还有50%的因素则是北宋的权力运行。
前线主帅不能专权的问题,早已有之。这不仅是北宋的制度要求,也是北宋的官场常态。简单说,就是大家谁也管不了谁,凡是都要等着朝廷拍板。如果朝廷拍板了呢?朝廷拍板了也没用,我还是能有自己的意见。皇帝和朝廷已经定下主动出击的决定、也确定了主动出击的时间。但是,范仲淹还是不同意,拒绝按时出兵。
他还真敢。夏竦派尹洙督促范仲淹出兵,范仲淹拒绝。夏竦上书朝廷,让朝廷督促范仲淹出兵。夏竦的上书直达天庭,摆在了宋仁宗的桌上。你范仲淹不是在跟主帅闹矛盾,而是在跟朝廷作对、在跟皇帝作对。这时候,宋仁宗一纸诏令就能让范仲淹赶紧出兵。但是,皇帝并没有这么做。
宋仁宗也开始装孙子了,我也不得罪人。简单说,就是失败了,我也不想负责。宋仁宗竟然把夏竦的上书批转给了范仲淹,让范仲淹看着办。
这就是宋朝君臣的神操作。
从中,你就能知道宋朝武将为什么没法造反了。武将根本就没有造反的能力。大哥管不了小弟,大哥在小弟面前就是怂货;请出两府朝廷这个老妈,老妈也主持不了公道;即便请出皇帝这个老爸,老爸竟然不敢管。南宋高宗勒令岳飞退兵,你别管对不对,先说为啥非要用十二道金牌才能把岳飞给请回来。如果效率足够,一道就行了,用得着十二道吗?
公元1041年,二月,西夏李元昊率十万大军,南下攻宋。
李元昊将西夏主力埋伏在好水川(今宁夏隆德),然后别部进攻怀远(今宁夏西吉东)。这是李元昊的惯用伎俩,佯攻重镇、待歼援军。延州三川口之战,就是这么打的。
李元昊这次选择的突击方向是泾原路。为什么不是鄜延路了?延州方向的确最近,而且战场开阔,适合骑兵冲击。但是,范仲淹太厉害,比前任范雍强多了。所以,延州方向,李元昊根本就没有机会。于是,西夏军队就奔着韩琦所在的泾原路来了。
但是,宋军在战略上已经输了。因为李元昊进攻怀远、威胁泾原只是虚张声势,伏兵好水川待歼宋朝援军才是战争目的。
韩琦是个人精。而且,这个人很有魄力。他这一次就是要玩场大的。你李元昊不敢进攻范仲淹的鄜延路,却敢进攻我的泾原路。这就是没把我当盘菜。那我就跟你硬刚,我的地盘我做主,非要把你刚回去。等你退兵的时候,任福的大军肯定完成了穿插,然后再让你有来无回。
他给任福做了两个设计:
一个是确定了行军路线。从固原插到怀远之后,从得胜寨、羊牧隆城迂回前进。这么做的好处是行军各点都有宋军边寨,而且相距四十里左右。进则粮饷便捷、退则固守边寨。
一个是确定了作战任务。“度势未可战,则据险设伏,待其归邀击之”。任福所部的任务是截击,不是主动出击。泾原方向肯定没问题,李元昊攻不进来,肯定会退兵。退兵之后,就要扩大战果,然后你任福再出击。
任福是打过胜仗的,曾经一场奇袭就扫荡了党项人41个族帐。正是因为打过胜仗,而且胜仗之后就升官了,所以这家伙就特别冒进。他竟然篡改了主将韩琦确定的行军路线。这就是宋朝方面的权力运作,范仲淹可以不听主帅夏竦的,任福也可以不听主将韩琦的,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本来应该向西迂回,要移动到怀远,但任福却直接从固原杀向西南了,一头扎进了六盘山。为什么任福要这么干呢?因为要杀贼立功。
见战事顺利,任福马上就把韩琦的叮嘱和战前设计抛之脑后,而是扔掉辎重、轻装追击。在抵达好水川之后,宋军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后方的粮草也无法接续上来。
二月十四日,任福所部已经进入到了六盘山区。军队分别驻守在两条平行的谷地。谷地相距数里、河水流淌其中。这就是好水川。连续追击之后,宋军已经疲惫不堪。
宋军循川西行,试图在川口会军。在好水川与葫芦河的交汇处,宋军先锋发现了数个泥盒,盒中响动不断。于是,任福命人打开泥盒,盒中突然飞出上百只鸽子。这就是“庞涓死于此树之下”的马陵之战的翻版。
鸽子就是信号。等待良久的西夏的主力,突然杀出。四周号角连天,党项人从山谷高地水泼而下。宋军阵列未成、毫无准备。一场最为惨烈的大屠杀,在好水川上演。
任福身中十余箭、连换三次战马,但仍旧无法挽回宋军被屠杀的命运。遭伏之战,“军校死者数十人,士死者六千余人”。
任福战死之后,西夏军队立即进攻宋朝的后续部队。在姚家川(什字路河口),西夏军队又将朱观、武英部包围,继续屠杀。
朱观所部千余残兵,退守民垣,“四向纵射”,坚持到天黑,挨到了西夏退兵。前后相加,宋军战死一万零三百人。
战败的责任,当然可以一股脑地推给死去的任福。但,大宋庙堂和宋军高层的各种当断不断,则是更重要的原因。
杰出的君臣们,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李元昊拿走了战场的主动权。好水川之战,完全是按照李元昊的设计去打的。而宋军方面的筹谋呢?主动出击,没能行动;固守相时,没有方案。三大边帅、手握重兵,却只能等着李元昊来布局这一仗怎么打。
宋军失去的,不只是上万将士的性命,更是陕西战区的士气。
韩公遽还,至半涂,亡者之父兄妻子数千人号于马首,持故衣纸钱招魂而哭曰:汝昔从招讨出征,今招讨归,而汝死矣。汝之魂识,亦能从招讨以归乎!哀恸之声震天地,韩公掩泣驻马,不能进。
从边帅到士兵再到百姓,陕西诸路州府,并没有化仇恨为力量,而是知难而退、遭败而怯了。之后的宋夏战事,宋军也就无法掌握战场主动,只能亦步亦趋地低头走流程,看着李元昊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