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1621年7月,26岁的冯铨心情分外焦灼。
当然,忧心如焚并不是因为自身,他出身官宦世家、长相姣媚(史书原话)、十八岁中进士、随即被选为素有“储相”之称的翰林院庶吉士、二十一岁就被授予翰林院检讨,清贵非常,怎么可能会有忧心事。
冯铨是为他父亲冯盛明感到忧心。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当时的形式,1621年正是天启元年,这一年后金政权在关外发展的如火如荼,而相对应的,明军则一败涂地,沈阳、辽阳先后失陷,而好巧不巧,冯盛明正好忝为辽阳守备。但冯盛明并没有践行“守土有责”的官员准则,而是望风南逃。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辽东经略袁应泰、总兵官贺世贤等人壮烈殉国。所以逃奔回北京的冯盛明马上受到弹劾论罪,而作为儿子的冯铨,营救父亲责无旁贷。
可他只是个小小的翰林啊。
贰
所幸冯铨上面有人,恩,这里的上面是字面意思,别想多。这个人就是他的同年兼同事——繆昌期。
时年59岁的繆昌期与时年26岁的冯铨是同榜进士,同被分到翰林院,连官职都是一样的,庶吉士——检讨。年少而美(史书原话)的冯铨在翰林院颇受同学们“欢迎”(同馆颇狎之),繆昌期更是对他“关爱有加”(狎之尤甚),写到这儿奇奇怪怪的知识增加了,长得帅真的需要连男人都防范。
看到这里读者君们可能要问,颜值逆天的冯铨会甘愿被一群基/佬霸凌?我想他是肯定不愿意的,但是没办法啊。明末的政坛是云波诡谲的,有的人表面上是个当着从七品小官的糟老头子,实际上却是德高望重的东林大佬,《东林点将录》排名第四的智多星!后台和影响力杠杠的。
叁
为了营救父亲,冯铨拉下脸皮游走在同学之间,更加屈意奉承繆昌期(而曲事昌期更至),而繆昌期却一点没有德高望重老前辈的胸襟,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故意欺辱冯铨。好吧,为了救父,忍辱含垢不算啥,但事与愿违,冯盛明仍然被削职还乡了,遭受霸凌深以为耻的冯铨也跟着辞官回家。
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
这里插句题外话,冯铨的同年里还有除繆昌期之外的隐藏大佬,乃是那一科的状元周延儒,崇祯年间两度为首相。冯铨与周延儒关系很好,好到什么地步呢?两人可以盖一张被子(同衾之好),奇奇怪怪的知识又增加了。
肆
1624年春天,蛰伏近三年的冯铨终于等到了报复的时机。
天启四年(1624年)的政局已经不复天启初年东林诸君子“众正盈朝”的局面,明熹宗任用的亲信魏忠贤,正准备着力打压东林党。
在这种风雨欲来的局势下,魏忠贤来到涿州进香。
涿州是冯铨的家乡,对于魏忠贤的到来,冯铨抛下了文人骨气,给出了最高的礼遇——跪谒路旁,逢迎规格之高冠绝一时。作为回报,冯铨获得了面见魏忠贤的机会。
在与魏忠贤面谈中,冯铨哭着陈述自家父亲的冤情,并声称是东林党陷害了他的父亲,最终魏忠贤接纳了他。
当然,不是因为冯铨能言善辩,也不是因为冯铨的父亲有多大的冤屈,而是冯铨长得帅(逆贤怜其姣媚,已心许之)。没错,长得帅就是可以心想事成。
伍
投奔阉党后的冯铨迅速显露出与其颜值不相符的狠厉。
天启四年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条罪状。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简要介绍一下杨涟。除开东林党身份,杨涟还是明光宗钦定的顾命大臣,移宫案中他力挽狂澜,保扶明熹宗即位。
这样一位有拥立之功的顾命元勋公然发难,让魏忠贤陷入到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他向内求救于客氏、王体乾等人,向外求救于外廷,举止间透露出病急乱投医的慌张。
这时冯铨站了出来,他致书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指出对付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应该采取强力措施,直接动用廷杖,摧残其精神与肉体。
魏忠贤采纳了冯铨的建议,让东厂罗织莫须有之罪状,兴起了“东林六君子”之狱,在朝东林诸君子或是身陷囹囵,或是被一撸到底,与冯铨有过不得不说故事的繆昌期也黯然削职还乡。
也正是“东林六君子”案后,明朝正式进入了短暂却轰轰烈烈的“魏忠贤时代”,在魏忠贤当权的三年时间里,阉党蒙蔽圣听,残害异己,严重破坏了明末的官场政治生态。后世乾隆评价道:余谓明室之亡,不亡于崇祯之有流贼,而亡于天启之用魏珰。
陆
如果故事在这里打住,那将是个“家门遭变,少年为同学所欺黯然还乡,三年后卷土重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爽文故事,读罢还让人击节赞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的那种。
但此时的冯铨还不到三十岁,远未到故事完结的时候,他在黑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在打击东林党方面立了大功的冯铨成功得到了魏忠贤的信任与赏识,短短一年多时间便由布衣而至阁臣,年仅三十岁,在一众垂垂老矣的内阁大臣中间分外显眼,被称为“黑头相公”。
柒
而冯铨最为人诟病的地方是害死了辽东经略熊廷弼。
时值天启元年沈阳、辽阳失陷,辽东局势一片糜烂。在这危急时刻,朝廷重新启用善于安抚民心提振士气的熊廷弼为辽东经略,任命王化贞为辽东巡抚。
熊廷弼的前任辽东经略薛国用病重不能视事,所以在熊廷弼就任之前,时任广宁巡抚王化贞实际上行使着辽东经略的职权。刚刚履新的一把手,掌握实权的二把手,如果都能相忍为国,互相配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熊廷弼是个“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的性格,说白了,就是个喜欢大权独揽的暴躁老哥。而王化贞也不是软柿子,他的座师可是时任内阁首辅的叶向高。
经、抚不合,历来都会坏了大事。
事实结果也不出预料,熊廷弼与王化贞之间互相攻讦,谁也不服谁,王化贞更是违背熊廷弼“坚守”的方针,自作主张出动大军去救援西平,酿成了广宁之败。
战败后,熊廷弼与王化贞同时入狱待勘,这时候,就轮到与熊廷弼有仇的冯铨出场了。
捌
关于冯铨与熊廷弼因何结仇,源于一本书。
大家都知道,明代中后期,市井小说极度繁华,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雅者见雅骚者见骚的神书《金瓶梅》,甚至连宅居深宫几十年的万历皇帝也经常让东厂出外为他购进小说。
当时流传的小说里,有一本《辽东传》,顾名思义,就是讲辽东方面的书,再细化一点,是主要称颂熊廷弼的书。
就是本美化个人的书而已,这在当时再正常不过,后来的《辽海丹忠录》不也被毛文龙的粉丝奉为圭臬,碍着冯铨啥事了?盖因为这本书的第四十八回名字叫《冯布政父子南奔》。
这就让冯铨气急败坏了,丫的我不惜以色娱人,甚至投奔阉党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给我老子脱罪,你特么现在竟敢揭我伤疤!
书的作者找不着,恨屋及乌之下,冯铨恨上了熊廷弼。
冯铨把这本书揣在衣袖里,在为明熹宗讲课的经筵上直接逃了出来,这可就是杀人诛心啊,杀人还要诛心的杀人诛心。前面说到,《辽东传》是主要称颂美化熊廷弼的书,熊廷弼在书里的形象势必极为的正面,忠臣良将,可惜不为人所用什么什么的,这不是在指着鼻子骂皇帝吗?你都忠臣良将了,那我不成了无道昏君?
冯铨一击毙命,熊廷弼被传首九边。
玖
熊廷弼虽然性格暴躁,但不能否定他的军事才能。在受命于败军之际,亲赴险地,安定人心,“士民垂泣而道,谓数十万生灵皆廷弼一人所留”,是一位能够凝聚民心士气的将帅。他在正面战场一败涂地的局势下,审时度势,主张正面以守为主,发展登莱水师,联络朝鲜以及沦陷区的辽民,开辟第二战线,这些主张都在后来得到了论证(毛文龙)。熊廷弼死后,辽东局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崇祯时期的内阁大学士韩爌感叹:“戊午己未,杨镐三路丧师,抚顺、清河陷没,皇祖用杨鹤言,召起廷弼代镐。一年余,修饬守具,边患稍宁。会皇祖宾天,廷议以廷弼无战功,攻使去,使袁应泰代,四阅月而辽亡。使廷弼在,未必至此”
害死熊廷弼后次年,因幸进而得骤升的冯铨因为太过招摇引起阉党头号干将崔呈秀的嫉恨,被勒令罢官还乡,此后直到明朝灭亡,再未入朝为官。
而等到顺治元年满清入关后,多尔衮一纸召唤,冯铨立马出山,又继续为大清发挥了二十多年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