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代风云人物的政治家,王安石也并没有摆脱旧时知识分子的矛盾心理:在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两者中间徘徊。他一面以雄才大略、执拗果断著称于史册;另一方面,在激烈的政治漩涡中也时时泛起急流勇退、功名误身的感慨。这首小词便是他后一方面思想的表露。无怪明代的杨慎说:“荆公此词,大有感慨,大有见道语。既勘破乃尔,何执拗新法,铲除正人哉?”(《词品》)杨慎对王安石政治上的评价未必得当,但因为这首词表现了作者思想中的热衷政治相反的另一个侧面,还是颇有见地的。
这首词就是《千秋岁引》,全词如下: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庚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词的上片以写景为主,是一篇凄清哀婉的秋声赋,一幅岑寂冷隽的秋光图。旅客客馆本已令羁身异乡的客子心中抑郁,而砧上的捣衣之声表明天时渐寒,已是“寒衣处处催刀尺”的时分了,古人有秋叶捣衣、远寄边人的习俗,因而寒砧上的捣衣之声就成了离愁别恨的乐器,其身哀厉清越,高亢动人,在诗人的笔下常作为悲凉之声描写。
宋玉《风赋》中说:楚王游于兰台,有风然而飒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日:“快哉此风!”“楚台风”即用了此典。《世说新语》中说:庚亮在武昌,与诸佐吏殷浩之徒上南楼赏月,据胡床咏谑。“庚楼月”就用了这个典故。这里以清风明月指昔日游赏之快,而于“宛如昨”三字中表明对于往日的欢情与佳情未尝一刻忘怀。
下片即景抒情,也道出了感秋的原因:无奈名缰利锁,缚人手脚;世情俗态,耽搁了自在的生活。风流之事可惜总被抛在了一边。“当初”以下便从“风流”二字铺展开去,说当初与心上之人海誓山盟,密约私诺,然终于辜负了红颜,未能兑现当时的期约。
梦和酒,令人浑浑噩噩,暂时忘却了心头的烦乱,然而梦终究要昨晚,酒也又醒的时候。一旦梦回酒醒,那忧思离恨岂不是更深地噬人心胸吗?这里的梦和酒也不单纯是指实在的梦和酒。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梦,《庄子·齐物论》上说只有从梦中醒来的人才知道原先是梦。而世情混沌,众人皆醉,只有备受艰苦如屈原才自知独醒。因而,此处的“梦阑酒醒”正可视为作者历经沧桑后的恍然翻悟。
纵观全词,作者用了虚实相间的手法,如“别馆寒砧,孤城画角”只是泛写秋声,未必是他一时一地的见闻。“楚台风”借前人典故道出昔日风情,但也只是虚写,不必究其何事何人。总之,此词意在表达作者的一种情感,写来空灵回荡,真如空中之色,镜中之像,然情意真挚,恻恻动人。这正是词这一艺术所特有的表现手段与意向境界。
王安石的诗中不乏功名误身、及时隐退的感叹,如:“少狂喜文章,泼复好功名:稍知故人心,始欲老蚕耕。”(《少狂喜文章》)又如:“归欤今可矣,何以长人为?”(《中书偶成》)其实都与此词的主旨相同,但写得质直畅达,与词中空灵婉曲的表现方法迥然有别,这也正是宋诗与宋词在表现方法上的区别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