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常”这句话用在刘展身上很贴切。
作为与安史叛军鏖战的悍将,刘展本可以凭借军功名垂青史,然而一个意外却将他推向了与安禄山、史思明为伍的叛臣行列。
让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是,这个意外竟然来自于他的姓名。
刘展是一个标准的草根,后人对他的出身一无所知,史书对他的早年经历也是一笔带过,细节无从得知。
像刘展这种身份的人,在豪族政治的大唐舞台上,注定是“路人甲”的角色。但“安史之乱”打破了魔瓶,一大批刘展式的草根从行伍中迅速崛起。
安禄山占领河北、河南后,被占领区兴起了数不清的反抗武装,其中代表性的就有河北的颜氏兄弟,河南的张巡、许远、张介然等。
刘展就是张介然的部下。
彼时,张介然已经是一名退休干部,由于国家危难,他又被迫“再就业”,被推上河南防御使的位置,负责陈留郡的防务工作。
张介然曾经在陇右节度使工作多年,对军队的治理并不陌生。然而事发突然,他虽然在仓促间也组织起了数万人的队伍,可惜这些临时拼凑的士卒毫无战斗力,“闻吹角鼓噪之声,授甲不得,气已夺矣,故至覆败”。
就这样,张介然被俘,惨遭安禄山杀害。
张介然死后,刘展率领残部在陈留一带与叛军打起了游击。
以刘展的实力,跟叛军相比差得太远,但安禄山的主攻方向在西线,这给刘展留下了生存空间,以及“打怪升级”的机会。
刘展“御军严整,素有威名”,几年的“游击生涯”让刘展居然打造出了一支强悍的军队,手下涌现出一批悍将,战场上敌人对他“望风畏之”。
因为战功,刘展也从默默无闻的小军头,逐步被提拔,历任汝州、滑州、宋州刺史、淮西节度副使。
淮西节度使虽不是抗击叛军的主力,但它承担着防止叛军南下,保护大唐经济命脉的重任,对帝国的安危意义重大。
然而,谁也没想到,江淮地区没有遭受安史叛军的战火,却被它的守护者祸害了一遍,而这个为祸者就是刘展。
乾元二年,唐肃宗接到淮西节度使王仲昇,和监军使邢延恩的一封密报:“民间有谶语说‘手执金刀起东方’,展倔强不受命,姓名应谣谶,请除之。”
谶语就是流传于民间的政治谣言,比如预言李唐代隋的“桃李子”、预言武则天登基的“三代内女主天下”。
“金刀”指“刘”,“起东方”与“展”意合,“手执金刀起东方”就是暗指刘展会取代大唐获得天下。
刘展,本来非常好的一个名字,竟然无缘无故成了谋反的证据,你说这事冤不冤?
不过,王仲昇和邢延恩也不是全然诬陷,刘展“不服管”恐怕也是事实。
刘展出身于草根,王仲昇发迹于朔方军,二人本就不是一条线,也不是一路人。刘展是靠军功,一刀一枪赚来的功名,王仲昇则是从上而下空降的领导,论军事才华二者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所以,刘展不大看得起王仲昇,他屡屡抗命,我行我素。这种事,往小里说是上下级的关系问题,往大里说就是“忠诚度”的问题。
朝廷远在天边,朝廷的代表、监军太监邢延恩选择了相信王仲昇,于是二人以谶言为武器,攻克了唐肃宗敏感的神经。
得到唐肃宗的授意后,邢延恩代表朝廷给刘展下了一道旨:您被升职了,即刻都统淮南东、江南西、浙西三道节度使。
刘展懵啦,我虽说有功,但也没立奇功殊勋啊,咋就突然成了三道节度使?幸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不对,一定有猫腻!
当然有猫腻,邢延恩笑里藏刀,他的计划是:在刘展赴任途中,由江淮都统李峘、淮南东道节度使邓景山联合杀掉刘展。
刘展不傻:这么大的事空口无凭,拿印信和旌节来。
邢延恩见鱼儿不咬钩,只好下令李峘送来印节。见此情形,刘展不好再推脱,但却做了一件让邢延恩暗暗叫苦的事——他带走了7000淮西兵马。
原以为张网捕鱼,如今却要面对凶悍的猛兽,邢延恩只好硬着头皮干。或许邢延恩觉得刘展才7000人,又是客场作战,李峘和邓景山虽然要多费一点周章,但拿下他应该问题不大。
于是李峘、邓景山宣布刘展谋反,拒不接纳,双方摆开了架势。
然而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科班出身”的邓景山数万大军在徐城县一战即溃。
接着,刘展兵分两路,3000人横扫濠、楚、舒、和、滁、庐诸州,4000人攻打淮西,两路人马都以绝对劣势数量大胜。
李峘惨败之下弃城逃跑,刘展占领了广陵、润州、升州、宣州。一场“小手术”演变成了“江淮大血崩”,邢延恩等人彻底玩砸了。
7000人的淮西军为何能在整个江淮无敌手?原因很简单,刘展的军队这些年一直在打仗,战斗力确实强,而李峘和邓景山的军队根本就没上过战场,两位统帅又都是“学院派”,差距太大。
刘展的叛乱让大唐帝国雪上加霜,万一他与安史之乱南北勾结,那将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
危难之际,邓景山想起一个人,此人拥有5000精锐骑兵,正屯驻于任城,倘若能得到他的帮助,刘展之乱有望得到遏制。
这个人就是时任平卢都知兵马使田神功,又一位崛起于军旅之间的草根将军。
田神功原本只是一名小吏,安史之乱后投军,在卢龙节度使董秦帐下效力。相州之战后,负责镇守陈留的田神功抵挡不住叛军的攻击,便假装投降了史思明。
史思明很赏识田神功,让他与大将南德信、刘从谏一起,率军寇略江淮,却不料田神功反戈一击,杀了南德信和刘从谏,并吞并了二人的部众,随后宣布降唐。
如果说刘展长期与叛军在侧面战场战斗的游击队,而田神功则是与安史叛军正面厮杀出来的铁军,其战斗力又上了一个层次。
然而,唐肃宗对邓景山的请求批复了两个字——不准。
史书没有对唐肃宗的决定做解释,我个人猜测是他有所顾忌,田神功毕竟身上有“劣迹”,万一他与刘展沆瀣一气怎么办?那岂不是抱薪救火?
可是江淮的形势已经非常糟糕了,邓景山不顾唐肃宗的反对,私下向田神功做出一个承诺:只要平定刘展之乱,淮南的金帛子女尽归你所有。
许以“金帛子女”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承诺,其背后的含义就是允许对方任意洗劫一方百姓。
邓景山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做出这种承诺?呵呵,上行下效而已,唐肃宗为了获得回纥人的支持,早就将洛阳和长安的“金帛子女”贿赂给了回纥人。
这种杀鸡取卵式的残忍政策,在古代历史上屡见不鲜,它对社会的破坏力其实比战争本身还要大得多。
田神功接到邓景山的信,眼睛立刻亮了,于是他不顾唐肃宗的命令,立刻率领大军南下“为财富而战”。
“至彭城,诏书乃下。”
当田神功行进到彭城时,唐肃宗的诏书到了:允许田神功救援江淮。
太打脸了!皇帝的命令如同放屁一般没人听了,只好自己给自己造个台阶,找补几分面子。
当田神功的大军迫近之际,刘展就预感到了不详的气息。
田神功与刘展的PK,诠释了什么叫“一物降一物”,两军相遇,刘展都梁山大败而逃;天长之战,刘展再败,独身渡江逃脱。第二年正月,刘展败走杭州,又在下蜀镇大败。
两三个月前还不可一世的淮西军转眼间就成了“豆腐”,刘展眉头不展,全军士气低沉。
有人劝刘展说:要不咱干脆逃到海上,等时机成熟再反攻也不迟。
刘展摇摇头:“若事不济,何用多杀人父子乎!死,早晚等耳!”
估计他也惦记上了那句谶语,假如真的有天命,那还逃个球?假如没那个命,早晚会死,让这么多人跟着自己陪葬没意义。
于是困兽犹斗,于是兵败被俘……
刘展死了,叛乱被平定了,然而最大的受益人显然不是大唐帝国,更不是饱受苦难的百姓,而是田神功:
“神功至扬州,大掠居人资产,鞭笞发掘略尽,商胡大食、波斯等商旅死者数千人。”
扬州城被掘地三尺,百姓的家产女子、商旅的财富等都被搬运一空,司马光哀叹:“安史之乱,乱兵不及江淮,至是,其民始罹荼毒矣。”
刘展之乱虽然没有蔓延,也没有形成致命性的伤害,但它所带来的恶果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它暴露了大唐帝国的内部矛盾已经从中央向地方蔓延。
七年多的安史之乱,让朝廷与藩镇势力的矛盾非但没有缓解,还有进一步深化的倾向,并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宦官集团、士族集团与藩镇的矛盾。
刘展之乱本就是一件不该发生的冤案,这个看似偶然的结果,其实就是几大集团矛盾冲突的必然结果。
过去,它还仅限于权力中心,如今已经外溢到江淮这种非战区,因此刘展之乱也可以被看作是大唐帝国统治危机全面爆发的警报器。
其次,它助长了藩镇割据势力的野心,进一步弱化了皇权。
作为淮西节度副使,刘展赴任居然私自带走了7000名步骑,而朝廷对此居然无能为力。
同样,田神功是否出兵完全自己拿主意,皇帝的诏书如同马粪纸。邓景山作为一方大员,他也可以将治下的土地和人民当作私产,单凭一己之言就可以决定它的命运。
这些恶例都昭示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已经濒临崩塌,也为安史之乱后,大唐帝国继续滑向深渊埋下了伏笔。
创建一个盛世往往需要几代人的不懈努力,而大厦倾覆之时,纵使神仙下凡也束手无策了。